那是一次緩慢、靜謐的性交。像是邊醒邊睡地做著。似乎整個房間充塞著一種金黃色的光照。我那樣側(cè)躺著在妻的身后款款搖擺,就勢將她整個人環(huán)抱在懷里。我愛撫妻的臉頰耳際眉骨時發(fā)現(xiàn)她幸福地啜泣著。在那樣仿佛兩具身體在時光流河中無止無盡地銜接時刻,我突然想到:這樣的安靜,這樣的依戀,即使是天女亂倫的人間至福也不過如此。
后來妻告訴我那次性交之前,她剛從一個夢境中醒來:她夢見一只白色的小牛犢跑來我們家。那只小牛通體發(fā)著漂亮的白光,兩只眼睛像少女漫畫的女主角又大又無辜。它好像一點也不怕生,和我們養(yǎng)的狗小花蹭咬耍玩,打滾追逐。后來我們甚且推算出那孩子是魔羯座的。似乎對它的形貌性情,都已有了一個具體的圖像。
當醫(yī)生初次告訴我們胎兒的心跳比一般要慢時(后來證明是愈來愈慢乃至完全停止),妻仍堅持噯那孩子是魔羯座的當然什么事都慢半拍。
甚至連名字都已取好。所以后來妻終于點頭讓那些醫(yī)生用金屬器械伸進她的子宮內(nèi),將那孩子“搔刮”掉,她整個人即陷入憂郁癥的沉默沮喪之中。
妻的母親要妻回娘家“做小月”,她說女人家流產(chǎn),身體所受到之傷害與生產(chǎn)無異,必須用做月子的方式將身體補回來。我就是在那一陣子陪妻住回娘家。老實說對于那段日子的印象,我仿佛是在一座無重力的太空艙里,進行著一種“人類在這樣環(huán)境這樣空間里生活一個月,身體或心理會有什么樣的變化反應”這樣超現(xiàn)實的實驗。
老實說,妻變成了一具電路板燒壞或哪一處驅(qū)動程序遭侵蝕錯亂的故障機器人。她整日不言不語,眼神空洞,從臥房走到廁所的那段距離,也像是嗑過藥那樣遲鈍緩慢的節(jié)奏移動著。大部分時間她都躲在臥房里以淚洗面。而我必須想出各種牽強的理由說服她:上天保佑讓那孩子的心跳完全停止,如果它要停不停就這樣比一般胎兒心跳慢幾拍,在你肚子里待上九個月,我們是要生還是不要把它生下來?一想到我的孩子要用慢動作的心跳來到這世上,我就覺得這樣的結(jié)果還差強人意……
我記得妻那時怨毒地瞪我一眼,她說:“可是她(她連性別都想像好了)在夢里是那么好脾氣的小牛……”說完她就痛哭失聲。
怎么辦呢?有時我亦得走出房門和妻的家人交際應酬。那時我們在這屋子里的處境有些細微的尷尬。我和妻占睡的臥房是妻的小妹的臥房,妻的小妹那時大學剛畢業(yè),猶是個年輕俏麗的姑娘。她交了一個男友不受這家人喜愛,所以我印象里每次回到妻家,她總是躲在房里腮邊夾著聽筒講一整晚的電話。自從妻和我住進她的閨房,每晚我即見她頓失依所地抱著被褥在客廳地板打地鋪。有一兩次我在她房里接起那響兩聲暗號掛斷再響起的電話時,妻的小妹會用一種被侵犯的神情推門進來,把話筒搶去。短短講兩句便把那男孩的電話掛了。
妻要我不要理她。妻說本來從小到大這個房間就是她們兩個共有的。即使后來她上了大學搬出去住,房里占地盤象征性地放著她的書桌書架和衣櫥,每個周末回來住還是和她妹妹擠這張床。直到結(jié)婚后,有一次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妹妹把妻的書都下了架(換上兩排漫畫書),和書桌抽屜里的信件雜物裝進兩個紙箱。衣櫥里妻的少女時衣裳也打包收進妻母親的床底。等于是不動聲色地宣告占領……
但是我總在夜里擁著受傷母獸般的妻,睡在那有少女甜香布熊環(huán)繞的被褥枕頭中,或是不慎瞄見床尾柜疊放著一些我陌生不曾見過的少女樣式的粉淺色胸罩或女孩內(nèi)褲時,迷惑不解地浮起一種像被甲殼類昆蟲竟從背縫伸出薄紗般翅翼輕輕搔過的詫異和羞恥……
有時夜里我走出房門會發(fā)現(xiàn)暗黑的客廳的另一端坐著另一個人。那時這屋里其他的人皆各自回房睡去。連小妹亦整個人沒入沙發(fā)下的陰影里發(fā)出熟睡的輕勻鼻息。那是妻的大嫂,她亦抬起頭來看我。她坐在客廳最里端的一張計算機桌前趕圖(她是一家非常有名的女性時尚雜志的美編主管)。我輕聲地打屁說阿嫂這么晚還不睡?她說對啊然后苦笑了一下。計算機屏幕切換的光暈流動映照她卸妝后黑眼眶的臉,和她手邊一杯冒著煙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