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在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點一杯咖啡。然后從我的書包里,拿出一疊潔白的A4影印紙。這樣叨叨念念地寫信給您。
我總在一個下午,便抽掉一整包煙。一開始那些優(yōu)雅的女侍會在我面前煙灰缸擱了兩三根煙蒂即利落地收去,換上新的。后來較熟悉后,她們便不太搭理我了。我的煙灰缸總堆了像一座小山一樣的扭曲的煙尸。她們后來也不太替我的水杯加水了。不過一個下午,我仍能喝到約四五杯的續(xù)杯咖啡。
沒人寫信給您。
沒有你的信吔。上校。
陰冥之間。鬼域之境。
我曾想或許我來寫寫“我們的”那個年代,那樣說不定您會興奮地睜開眼……
是啊。后來呢?
在您按下了終止鍵之后的這些年里,繼續(xù)轉(zhuǎn)帶的我們這些(幸存者?)究竟又發(fā)生了些什么事?
像那一張張壞毀的臉,從街道的另一邊向我們走來。像是被放逐在時光曠野外的流浪孤雁,無比欣羨地看著那一整群一整群因為烙上了清楚年代印記,而可以輕易從容認同歸隊的雁群,它們或敵或友卻充滿感情地認出彼此的神秘印記:“二二八”、“一九四九”、“美麗島”、六〇年代、“Starry Starry Night……”
我們的那個年代……
但后來我覺得那好像在壓縮一張磁盤片或光盤片給您噢。
我好像在將這幢豪華飯店。眼前這些在光的帷幕里穿梭走動,弄出各種聲響的男女;還有落地窗外那灰蒙蒙街道上來去的無意義的車輛;以及視覺消失點早被各種棱鏡折光切割截斷而無從想像的城市邊界……全像清明掃墓的老阿嬤,深情款款地將香燭、龍眼干、米糕、菜粽、柑橘、發(fā)糕、孔雀餅干……所有這一切“活著的事物”,全塞爆擠爆地裹進她那塊臟污的暗花包袱巾里……
我想將這活著的一切(“那不義的、腐敗的生命”),拗邊折角地塞進那幅靜止的畫面里。
那個下午的咖啡屋。
那個最后的。剪刀穿過左乳上緣,外層薄薄一層表皮頂不住最后張力而破綻裂開;刀刃無比滑潤地游曳過短暫時刻的皮下脂肪;這時血管像霓虹燈廣告牌電線走火霹靂啪啦四處引爆;刀刃暫時被胸骨的堅硬質(zhì)地抵?。ǖ笾飧脛攀沽Γ?,一個鈍銼暫停后它歪了個彎,沒入一個好柔軟仍在輕輕搖擺晃動的所在……
像您僵硬哆嗦的手在那一刻也詫異地停了下來。
原來是這樣一個溫暖的所在呵。
像沉浸在幸福愛欲的戀人身體,那樣細致地款款擺動……
原來那里面盛裝了那么多那么多像羊水時光一樣的液體啊……
那樣的時刻。
我蹲了下來,這樣恰使我們的眼睛置于同一高度。我瞪著你的眼睛,那里頭幽黑空洞,沒有任何可讀出那些關(guān)閉后你復想把它們叫醒的訊息。你的臉色蠟白,在一室暗黑中竟如銀器餐盤熠熠發(fā)光。
那時,我說:“別死?!?/p>
好久了,這許多年過去,我一直在問:在那一切靜止之前;在最后一星光焰碎屑落地黯滅;在眾蛾合翅大舉僵死;在最后一口氣松齒吐出側(cè)臥的血泊淺淺推出最靠近嘴角的一道漣紋……
我總要問:在那一切之前,在那無數(shù)次倒帶快轉(zhuǎn)回放最后總是終止于我這樣孤零驚怖跪坐在你的冰冷坐姿前的畫面之前……有什么方法,可以讓時間凍結(jié)。像一二三木頭人,在一個午后的草坪上,我(終于輪我做鬼)穿過蠟像般被咒語禁蟄的同伙諸人,微笑地走向你(我指名你),拉起你的手臂。于是你亦微笑地自蠟像中松軟復活(“是你指名我的嗎?”)……
我說:“真的,別死。拉子。別死?!?/p>
大廳里的人們像雕像全靜止不動。
我說:“別死。拉子。拜托。別死?!?/p>
那時她的臉色枯黃如冥紙。她閉著眼。密合的眼瞼使我分不出她的眼皮和周圍皮膚的眶線。像是這張臉自眉下并沒有一雙眼。我不確定她是否其實已經(jīng)死去,又干著嗓子嚎了幾句。
也許她那邊的時間已經(jīng)啟動。我已經(jīng)被她遺棄在這邊的時間里。她已死去。我無法讓這邊的時間停止(使她的肉身不致開始腐?。?,無法讓那邊的時間停止(使她的靈開啟那邊的記憶秒表)。
但這時她突然睜開眼,瞳仁像一丸泡了相當久快要松散開的普洱茶垞。像是為了我竟如此幼稚亦受驚嚇而好笑(她真的咧嘴笑了笑)。她虛弱地說:
“什么?”
我說,別死。求求你。
“但是,為什么呢?”(為什么是你?你憑什么攔阻?你用什么方法攔住呢?)
我說:“拉子,你聽我說。我說個故事你聽。”
她說:“好啊。”
我?guī)缀跻詾椋ㄎ矣浀茫┧晃疫@提議感興趣地撐起上身,把后頸靠在墊起在床頭的枕上,目光炯炯等著我故事的下文。但其實她那時完全沒有將頭移動半分,她的臉頰整個癟塌下去,像美術(shù)課本里那些圣母慟子圖里,枯槁的基督尸體。
我坐在她的面前,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三個——也許是四個吧——故事。中間有幾度她疲憊地閉上眼。我完全無法將那些故事整理得有條理些,我像念經(jīng)一般嗡嗡嚨嚨地說著。某些過場我甚至胡亂說一些無意義的句子。為的是不讓我的聲音中斷——我怕我一停止,她便永遠地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