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從文卻無法接受這樣的一個兆和,他心底的自卑又一次本能地騰起,將她的家常抱怨歸結為移情別戀,所以他急匆匆地寫信告訴兆和,如果她愛上別人,可以自由地走。
他是那樣的不自信,覺得與其讓她來告訴他,她愛上了別人,不如自己搶先一步說了,還能保全一個風度和體面。
他的誤解讓張兆和感到失望,她回道:“來信說那種廢話,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我不愛聽,以后不許你講?!撕笤賹懩菢拥脑捨也换啬阈帕恕!?
也許張兆和這一生都不曾體會過沈從文的自卑。
建國后,沈從文被郭沫若批為“桃紅色文藝”“反動”,世態(tài)炎涼又一次在他們面前呈現,艱難的生活加上眾人的冷眼,張兆和又一次抱怨了,她不明白為什么沈從文不積極向上,不向新中國靠攏。
她全然不知自己在沈從文的心中有著怎樣的地位,她只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當年中國公學里的那個女學生,不再是九如巷張家那個明媚的少女,她已經是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她要面對柴米油鹽,盤點一家人的生計,從小衣食無憂讓她忍不住對現在困窘的生活心生怨責。
可是沈從文做不到轉變,他的“三三”不只是他的妻子,還是那位“女神”,在“女神”的責備加上世俗的批判這雙重壓力下,他幾乎精神失常。
很多年后,張兆和曾寫過一段話——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太晚了!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fā)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雹?
她懂了,可他已經走了,她永遠也沒法重頭來過了。
二姐允和回憶她去看望沈從文——
“沈二哥說:’莫走,二姐,你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對我說,’這是三姐(他也尊稱我三妹為‘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我說:’我能看看嗎?‘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并沒有給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說著就吸溜吸溜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
這事過了沒多久,沈從文就去世了。
他至死都深愛著張兆和,為她的第一封信哭得又傷心又快樂,為她的一個笑容、一句贊賞“歡喜得要飛到半空中”,為她的一次生氣、一個抱怨而陷入無窮的苦惱里,甚至想去輕生。
他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終于,他還是回到了故鄉(xiāng),歸葬在了湘西靈秀的山水里。
他墳地的對面是一片懸崖,崖上蓬勃生長著大叢的虎耳草,《邊城》里的翠翠,只有在夢中才能摘到。他愛過的“那個正當年的人”,便似那懸崖上的虎耳草,這一生他沒有摘到,于是,他將生生世世守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