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不愛睡、不愛吃之外,父親說我小時候特別愛問他“為什么”,成天“為什么這樣”“為什么那樣”地問個不停。我提的問題基本上都和動物有關(guān),家里的白墻被我畫滿了魚,每條魚都有一片一片的鱗。爸爸只要從臺北回來,我就忙著畫魚給他看,或是嚷著要他帶我去植物園看泡在藥水里的毒蛇標本。也許是知道自己屬蛇,也許是蛇的神秘、詭異、不動聲色和迅捷的反應引起了我既恐懼又好奇的探索欲望,到現(xiàn)在我都還記得當年看完《沙漠奇觀》那部影片,里面的那只響尾蛇令我興奮得一連做了好幾個晚上有關(guān)它的夢。小孩子和大自然中的動物王國,似乎天成地具有情緒上的聯(lián)結(jié)。記得四歲時媽媽已經(jīng)開始帶我去看外國劇情片了?!堵乖烽L春》那部片子里的小梅花鹿死的時候,我在暗乎乎的戲院里傷心得放聲痛哭。等到我的女兒潔生出世之后,才觀察到孩子在一歲之前就能理解動物。沃爾特· 迪斯尼(Walt Disney )對這一點想必有很深的認識,否則不可能那么善用動物來擬人。
潔生第一次看《一百零一只斑點狗》才一歲多,我當時正在浴室里洗臉,聽見從臥房傳來陣陣的抽泣聲,我走出來詢問坐在電視機前的她是不是怕影片中的“酷威拉”, 她說不是。當時正演到狗爸爸、狗媽媽領著小狗狗們在大風雪里奮力前行的場面,我試探地問她是不是覺得小狗狗很可憐,她放聲大哭地說:“是..”我趕緊把潔生摟在懷里,心底交織著深刻的感觸與沉思。孩子真的不是一張白紙,他們驚人的辨識力早就俱足了,人類錯綜復雜的情緒和情感他們都能直覺地捕捉到。那份能力雖然是一種動物本能,并不是飽經(jīng)世故之后的洞見,但精準度仍然是很高的,遠比重重障礙之下的成年人要高多了。
記得母親曾經(jīng)對我說她覺得我小時候太善感,神經(jīng)太纖細,一歲多時她為我念安徒生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念到小女孩受苦的情節(jié)時竟然發(fā)現(xiàn)我滿臉的淚痕,她心想這還得了,一丁點大就如此易感,長大了不知道要受多少的罪呢。她心里起了預警,一有機會總要提醒我、限制我或灌輸我一些自保的觀念和危機意識。這些危機意識對正值興頭的孩童而言,很可能被解讀成否定、批評或嘮叨,因此從小我就覺得母親不接納我,我總瞥見她用凌厲的雙眼盯著我,看我有沒有犯她所謂的錯。我心性中的開放、歡樂、任性、不懂得設防、對外在事物的迷糊,勾起了她最深的恐懼——舊時代女性的生存危機感。我與她日后的對立就源自于開放與恐懼、自由與限制這兩種無法相融的力量。
身為獨生女兒,孤獨是我從小必須面對的另一種生命情境,雖然與其他小孩兒相處才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我四歲之前母親還沒成天借著麻將排遣難熬的寂寞,她時常在木制的澡盆里擺一些玩具讓我玩。日式房子夏季格外酷熱,我在澡盆里一玩就是一下午,母親在一旁看她的書,我們互不相擾,各得其所。晚上母親戴著頂針專心地縫她的棉被,我站在一旁看著她從上海帶來的繡著小白兔與青岡菜的絲質(zhì)被面,滿心溫暖地等待著睡前聽母親講故事。
三歲半時母親就把我送進了幼稚園,園長是前面提過的那位母親的老同學。我的年紀是全班最小的,但說故事的本領卻最強,有一回我向同學及老師轉(zhuǎn)述父親胡謅的一個鬼故事。我告訴大家有一個老鬼名叫胡賡年,還有一個小鬼名叫胡因因,老鬼的外號是胡大腳,小鬼的外號是小胡大腳..我轉(zhuǎn)述的故事時常令全班師生笑得人仰馬翻。每回母親來接我下學總看到我一個人在外頭蕩秋千,爬滑梯,似乎對上課這件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小朋友排排坐吃果果樂得眉開眼笑,我卻難過得想哭,因為我沒有那么高的食欲,而餅干糖果只令我覺得難以下咽,絕不是什么人間美味。雖然不怎么吃東西,我的精力卻特別旺盛,一個人東逛逛西摸摸的,興致高得很。我喜歡捉水蜻蜓和虎頭蜻蜓。我記得虎頭蜻蜓咬人很痛,藍色和鮮紅的水蜻蜓則令我入迷。此外我特別愛到水溝里尋寶,挖出一些破的碗片,玩跳房子的時候可以派上用場。臺中商職位于育才街老家的對面,五六歲時我每隔兩天就到商職空曠的操場和校園探險。我喜歡一個人站在指揮臺上演講,不知道為什么自小我的心中便有一股任重道遠的感覺——這類話聽起來仿佛想做偉人者在臉上貼金,或者可能被解讀成自戀,然而這真是我當年的感受。
為了替我找些玩伴,學習怎么與小朋友相處,母親不時地邀請左鄰右舍的孩子們到家里來玩耍。雖說是小朋友,其實都比我大七八歲以上,因為像母親這樣四十四歲才生孩子的父母實在是太少了。每回當游戲結(jié)束孩子們要回家吃飯時,我一定難過得大哭。我熱愛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結(jié)與溫暖,總希望宴席是永遠不散的。媽媽看到我的反應又是搖頭嘆息一番,越發(fā)擔憂起我的脆弱易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