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有記憶以來我的童年都是在臺中度過的。最早的老家在臺中商職(如今已升格為臺中技術(shù)學院)旁的育才街上,小學之后又搬到附近的存信巷,距離臺中一中反倒近了些。從育才街到存信巷那一帶的村落當時稱為新北里,住的都是當年的“立監(jiān)委”與“國大”代表。蔣介石強人專政的時代,這些毫無獨立實權(quán)的特權(quán)階級被執(zhí)政者一網(wǎng)網(wǎng)成了一團“能趨?!保╡ntropy,熵)。方城之戰(zhàn)與閑扯是非就是這個村落的生活常態(tài),其中較有自覺意識的人戲稱當時的情景為“社會閑打”。
翻開泛黃的舊照相簿,育才街上的那幢日式老房子和記憶中的并不相左,一根根細長的竹竿圍成了一個不算小的花園,里面除了一棵大榕樹和幾棵不知名的雜樹之外,
1 不倒單:不睡覺的練功方式。
還有盛開的水仙、繡球、桂花和難得一現(xiàn)的曇花。屋內(nèi)的陳設相當簡樸,長條的原木地板上只有一張單人沙發(fā)、幾張?zhí)僖?,竹制的餐桌上鋪著印花塑膠臺布,紙糊的拉門把屋子隔成了客廳與臥室,臥室里有張木床,上面鋪著小碎花的棉絮被褥,被褥上躺著只有一兩個月大穿著娃娃裝的我,那身女娃兒打扮和那張中性的臉孔、稀疏的黃毛以及蹺得高高的兩只大腳丫,顯得有些不搭調(diào)。
另外一張照片的背面有母親娟秀的字跡:因因出世第七日(小學之前我的名字是因因,小學之后改成了因子。《大般若經(jīng)》的《師子吼品》中把“因”解釋成十二因緣,“因因”則是智慧之意,母親為我取這個名字顯然有很高的期許。上小學后父親為我改名為因子——取其因某種因素而得了這個孩子之意,因素指的當然就是樂老師和朱大夫的助緣)。這張照片的正面是西裝革履的父親,手上抱著裹在白毛巾里一臉混沌的我。那時我剛出生,體重還不到五磅,父親低頭看我的表情非常專注,空氣里有股凝聚的靜謐與祥和。
另一張照片中的母親穿著素樸的夏日短衫把我立著抱在懷里,當她用心照顧我的時候,似乎完全能體會嬰兒立著比橫躺要舒服多了,此外她也比一般母親的敏感度高出許多,因為她絕不給我穿太多或太厚的衣裳。她知道小孩兒的體溫比大人高多了,大人如果覺得不冷,小孩兒也不可能冷,穿得太多只會讓孩子出汗,一受風寒更容易感冒。襁褓中的我全盤倚賴著母親的悉心照料,那份被需要的感覺一定令她覺得十分安全與滿足,照片中她臉上的那抹難得的笑意很清楚地顯示了這份情緒..
據(jù)說我小時候是個滑稽、敏感、精力特旺、不愛睡也不愛吃的孩子。其中不愛睡這一項令母親特別頭大,她常說當年總有五個大人輪流帶我,最后一個個都被撂倒,而我仍然翹著腦袋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點睡意也沒有;好不容易睡著了,稍微一點聲響又醒了。媽媽說哄我睡覺簡直是噩夢一場。吃正餐則是另一項令她煩惱的事。我小時候有個外號叫“見飯愁”,一歲之前喝嬰兒奶粉還沒什么困難,一歲生日剛過我突然學會了說話和走路,喂我吃飯就成了一場官兵追小偷的游戲。
我對食物的興趣不大,但是對媽媽的奶卻眷戀不已,我想媽媽的奶和我之間一定有著非同小可的“業(yè)力”,否則不可能在乳頭上抹黃連、萬金油和辣椒油都無法把我逼退。既然斷不了,媽媽只好讓我繼續(xù)吸吮那對毫無乳汁的干奶。我除了對母親的奶眷戀之外,也對其他物種的奶趨之若狂,譬如老干爸的兒子——我的干哥哥們的奶,幼稚園女校長的奶,老干爸家的母狗小伯樂的奶。說也奇怪,干哥哥們竟然允許兩三歲大的我用小指甲摳破他們?nèi)轭^部分的汗衫,不停地撥弄著他們的乳頭;幼稚園女校長原是媽媽的大學同學,竟然也允許我在光天化日下打開她的旗袍扣子,旁若無人地吃起奶來;連小伯樂也不介意我蹲下身去捉抓它松垂的乳房。不知道是基于慈悲或是快感,他們對我的接納似乎間接地幫助我在親密關系上奠定了一些健康的基礎。
然而吸吮的需求到底是什么?那股強大的動力又是什么?是生存的驅(qū)力、缺乏安全感、口腔性欲期的性力,還是一種神圣合一的需要,老實說連科學家也沒有確切的解答。我自己倒認為除了上述的可能性之外,還跟我性格里地毯式搜索的好奇心、征服欲以及凡事都想掀開來看的傾向有關。一旦我對乳頭這項東西產(chǎn)生好奇,就會開始注意各種不同的乳頭,日后無論是購物、交友、求知、尋道、拜師和治療自己的病,都有同樣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