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場所意識(4)

破土:生活與建筑的冒險 作者:(美)丹尼爾·李布斯金


“我也是個紐約人……”我安靜地說,想要掙脫??茨菢幼?,他好像想揍我;我擺出防備的姿態(tài)。

“你以為你能把我們踩在腳下?”他叫道。

“踩你們的人不是我,弗雷德。只是有人要我發(fā)表意見,而我與你的看法不同罷了?!?/p>

卡拉用她的體重擠到我們之間,讓施瓦茨放手,而尼娜想用比較溫和的辦法?!案ダ椎?,放輕松點,有話好好講嘛?!?/p>

“我跟你們兩個都沒什么好說的了?!彼鲁鲞@句話,就放了手,消失在人群中。

“我想現(xiàn)在去坐趟平底船會滿不錯的。你不覺得嗎?”我太太開口了。她一只手拉著我的手臂,另一只手抓了一瓶香檳,拉著我走入黑夜。我太太是個天才。

美國人一聽我的口音(摻著一點意第緒口音的波蘭口音,我想)心里就做出判斷,他是個外國人。沒錯,我算是外國人。就跟許多紐約人一樣,我不是生在這個城市,但我的父母一直在找個可以安身的家——從波蘭到了蘇聯(lián),回波蘭,又去了以色列——50年代末來到紐約,總算有了個快樂的結(jié)局。我們李布斯金一家到以色列繞了一圈,重蹈猶太民族的興衰。我們是以色列人,來到了安身之地,但也像約瑟一樣,離開了以色列。我們真正的安身之地在紐約。

我對這個城市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傳統(tǒng),很像是直接從雷電華電影公司ii的新聞影片擷取的片段,雖然那并不是,而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我們是最后一波坐船移民美國的人。1959年夏天,母親、姐姐阿尼婭(Ania)和我坐著“憲法號”(Constitution)駛?cè)爰~約港。父親幾個月前就先到了。母親把我搖醒時,還是一大早,她帶我們穿過甲板上的人群,好讓我們也能瞻仰自由女神像;壯觀的紐約天際線在晨霧中浮現(xiàn)。對有些美國人而言,自由女神像已經(jīng)是老掉牙的東西,是政治角力的工具,右派人士急于擁抱,左派人士則當(dāng)它是愛國宣傳工具而嗤之以鼻。但對一個移民子弟,“自由女神高舉火炬向天”卻是最奇妙的景象。安身之地就在眼前。而紐約壯麗的天際線,訴說著美國的成功故事。

我的父親納赫曼·李布斯金(Nachman Libeskind)比我們早幾個月到紐約,他已經(jīng)愛上了這個城市。上岸后,他急著帶我們?nèi)バ录摇N覀冏咴诼飞?,把每個人都當(dāng)英雄、神明看待。這些都是美國人!就是這些人為我們播送自由歐洲電臺的節(jié)目。在美國出生的朋友很容易把自由歐洲電臺貶成宣傳廢話;他們永遠(yuǎn)不會了解,那其實是天賜之物。他們播送的新聞是我們所知世界的唯一真理。到紐約的第三天,父親帶我們到無線電城音樂廳當(dāng)時最大的銀幕,看希區(qū)柯克的《西北偏北》(North by Northwest)。加里·格蘭特(Gary Grant)整個人懸在拉什莫爾山(Mount Rushmore)華盛頓雕像的鼻子上!這可是美國的萬神殿:華盛頓、杰弗遜、羅斯福、林肯四位總統(tǒng)。誰在意我們不懂英文?這就是美國夢,而我正在做這個夢。

終于有一個城市,人人都能一樣地自在。我還記得自己在路上聽到有人以意第緒語自由交談時,心里有多驚訝。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羅茲,幾乎容不下幸免于難的猶太人,意第緒語是不能公開的語言。我常和父親在羅茲亂逛,感覺到他同時住在兩個城市,一個是活人住的城,一個是死人住的城。他在肉眼看不見的陰影之間穿梭,張望著其他幸存者、住在他那被毀掉的世界里的其他人。當(dāng)他經(jīng)過某個看來眼熟或是長得像猶太人的人,就會低聲叫一聲“安霍”(ahmhoo)——希伯來文“我們的人”的意思,是中歐猶太腔。如果兩人相認(rèn),就會低聲用意第緒語交談,打探某個認(rèn)識的人怎么樣了,或是回憶戰(zhàn)前的歲月。

讀者或許以為在以色列情形會有所不同,但那里也禁止講意第緒語。這種語言屬于被大家拋到身后的世界,如果我們在特拉維夫的街上不小心脫口而出,總會有人噓我們:“不要再講那種令人沮喪的語言了。你們已經(jīng)不在波蘭了。這里是以色列。說夠了吧?!?/p>

不過,在紐約,想說什么語言,就說什么語言——而且確實如此。

我父親在皮帶加工廠做過一陣,為時很短,不堪回首,后來他在一位猶太教教士開的印刷廠找到一份工作,與后來蓋的紐約世貿(mào)中心只隔了幾條街。他在石街(Stone Street)做照相平版印刷,愉快地工作了20年。他那套工序需要非常耐心,必須有絕佳的手眼協(xié)調(diào),現(xiàn)在幾乎沒人做了。他總是為了條理和精確而斤斤計較。把文字和圖片對齊,對他來說輕而易舉,連尺都不用:他靠眼、靠手就能調(diào)整校樣;他心里就有一把尺。

地上有積水,屋子里有老鼠,薪水低,每天還要把紙從倉庫搬到印刷廠,但我父親從不抱怨。他愛美國。我母親快要去世時,要我父親答應(yīng)她,開始畫畫?!澳阋恢毕氘?,現(xiàn)在時候到了?!彼账脑捵隽?,完成幾百張作品,而且好得讓他在70多歲開了一次個展。他從不畫風(fēng)景或任何流于感傷的東西,也沒有老人作品的調(diào)調(diào),不藏拙、抽象,讓人心驚,銳利而大膽。我直到他第一次個展開幕,站在畫廊里,才發(fā)現(xiàn)美國國旗的色彩和自由女神的形象充斥他的藝術(shù)之中。

在從威尼斯雙年展回柏林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另外有約,根本不可能接受亞歷山大·加文的邀請,擔(dān)任世貿(mào)中心的設(shè)計競賽評審。那個星期的行程本來排定要去多倫多跟評審碰面,但我在皇家安大略美術(shù)館的事無法更動。我心情低落,卡拉卻很興奮:“哦,丹尼爾。這其實是個好消息,代表我們能參與設(shè)計競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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