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地基(3)

破土:生活與建筑的冒險 作者:(美)丹尼爾·李布斯金


在深鎖內(nèi)陸的羅茲,鯉魚可是珍稀佳肴,但在紐約要吃到就容易得多。我母親跟很多猶太移民一樣,會在市場買活魚,在塑料袋里裝滿水,把魚帶回家,放到澡盆里讓魚游動,直到下鍋。我還記得她是怎么把魚從澡盆抓出來,魚兒猛力拍打,母親把魚的內(nèi)臟扯出,一面忙著腌漬魚肉,烘烤父親最喜歡的蜂蜜蛋糕做飯后甜點,一面還跟我談?wù)撐膶W(xué)、歷史和哲學(xué)。她的話鋒銳利,不時引述斯賓諾莎和尼采的句子,夾雜著意第緒語、波蘭語,還有英語——她雖覺得英語很難,但樂于練習。

有天深夜,我坐在廚房的桌子上專心畫畫,她倒了兩杯茶,在我對面坐下?!澳悄阆氘攤€畫家?”她問道,好像要跟我開玩笑——但這次她很認真?!澳阆攵自陂w樓上餓肚子,連一根鉛筆都買不起嗎?這是你想過的日子嗎?”

“但是媽,”我說:“也有成功的藝術(shù)家?。】纯窗驳稀の只魻??!?/p>

“瓦荷?要造就一個瓦荷,背后可能有一千個端盤子的窮光蛋。當個建筑師吧。建筑是門行業(yè),也是門藝術(shù)?!比缓笏f了一句應(yīng)該會讓每個建筑師打心底感到高興的話:“在建筑中總是可以表現(xiàn)藝術(shù),但是在藝術(shù)中無法表現(xiàn)建筑。做建筑師是一石二鳥?!?/p>

我那聰明勇敢的母親深深影響我的人生。生在后大屠殺世界的我,父母都是大屠殺的幸存者,自然而然,我把這段歷史帶到作品中。因為我的背景,我想了很多關(guān)于創(chuàng)傷與記憶的事。不是那種單一的、能被克服與治愈的劫難,而是牽涉到整個族群被毀滅的創(chuàng)傷,那種創(chuàng)傷既真實又虛幻。身為移民,我從小就覺得被迫流離失所,于是我尋求創(chuàng)造一種不同的建筑,一種經(jīng)歷過世界性劫難而對歷史有所體悟的建筑。我發(fā)覺自己特別喜歡探索“虛空”(void)——當整個社群被徹底消滅、個人自由被徹底剝奪,當延續(xù)的生命被殘忍地打斷,生命的架構(gòu)因而扭轉(zhuǎn)、改變,無以復(fù)加,一種偌大的虛無便隨之而生。

密斯·凡·德·羅(Mies van der Rohe)和瓦爾特·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等現(xiàn)代主義大師認為,建筑應(yīng)該呈現(xiàn)一個中性的面貌,但他們那一套放在今天已經(jīng)不合時宜了。中性?在經(jīng)歷了20世紀的政治、文化、性靈的蹂躪之后,還可能接受一個純潔無瑕的現(xiàn)實嗎?我們真的想看到四周盡是沒有靈魂的無趣建筑嗎?面對我們的歷史,面對這復(fù)雜而混亂的現(xiàn)實,面對純粹的情感,難道不想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21世紀的建筑嗎?

建筑和城市一樣,有心也有靈魂。在建筑中,能感受到記憶與意義,體會到被喚起的性靈與文化的渴望。如果對此有所懷疑,那就想想當紐約世貿(mào)雙塔崩頹時那種錐心的失落吧。

當時我住在柏林。2001年9月11日——猶太博物館才剛開館不久,來參觀的人大排長龍。尼娜和我很興奮;我們的工作完成了。接著,就看到那些影像,那一再出現(xiàn)的影像。我感到筆墨難以形容的悲傷。我和那些建筑有個人的淵源,親眼看著它們從平地建起。我姐夫在世貿(mào)大廈里的紐約暨新澤西港務(wù)局工作多年,我父親在附近的印刷廠上班。那個地區(qū)我很熟。也因為熟悉,在世貿(mào)重建項目①的設(shè)計競賽過程中,我覺得自己知道如何重建。我為現(xiàn)址中心構(gòu)思了紀念碑,另外有表演藝術(shù)場所、博物館和酒店,與商店、辦公大樓和餐館并存。我看到街道充滿了生命,重新恢復(fù)了紐約天際線的光彩。

后來我以設(shè)計競賽參與者的身份到了世貿(mào)大廈原址,在那令我深感震撼的片刻,我了解到,這個地點的靈魂不僅在于其天際線和熙來攘往的街道,也在于曼哈頓的巖床底下。

我在2002年10月參與設(shè)計競賽,第一次到現(xiàn)場參觀?!?·11”過后,清除了碎瓦殘礫,留下一個大到難以想象、難以理解的深坑。面積有46 750平方米,深達21.3米。②他們管那叫“澡盆”,尼娜跟我要求下到里面去。港務(wù)局派來的導(dǎo)覽問為什么,別的建筑師都沒這么要求啊。我們不知要如何說清,只是覺得有這必要;就這樣,我們撐著廉價的陽傘擋著日頭,穿著借來的橡膠雨靴,走了下去。

我很難解釋,但越是深入坑洞,我們就越清楚地感覺到那股扳倒這幢建筑物的暴力與仇恨。那種失落感之大,讓我們渾身無力,但同時也感覺到其他力量:自由、希望、信仰;人性的力量仍然籠罩此地。不管這里將來建了什么東西,都必須對恐怖行動所引發(fā)的悲劇發(fā)聲,而不是就此埋葬。往走下,這座建筑物留下的地基之廣,讓我們心生敬畏,仿佛到了海底,可以感覺到氣壓的變化。打了7層樓深的地基和地下結(jié)構(gòu),全都沒了。建筑物還在的時候,誰會想到底下有什么東西?我們想到紐約,總是會想到摩天大樓,但是在大樓底下,才會意識到這個城市的深度。每一棟建筑都扎根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但有誰摸過地底的巖床呢?只有建筑工人——但為時甚短,然后就填起來,一層一層地往上蓋了。

我們?nèi)嗽诼D島的地底,可以碰觸到潮濕與冰涼,感覺到這個島的脆弱與力量。還有城市的哪個地方,可以讓人下到這么深的地底?羅馬的地下墓穴?③也許吧。我們在底下感覺到整座城市,那些死難者的灰燼,那些幸存者的希望。我們感覺,眼前的一切,神圣不可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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