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策端起描金瓷碗,灑然揚手,一碗褐黑湯汁從繡窗拋灑出去,于煙水輕漫中劃出一道飛揚的弧。
瓷碗摔落連廊,一道清脆的瓷裂聲迤邐直上,直直撞進寧歌的心口。她一顫,森冷地望著他。
他的臉膛剛硬若石雕:"倘若公主決意輕生,為何還在此處傷懷?"
剎那間,寧歌跌至軟榻,深黑長睫垂下,掩住所有的悲怒與哀痛。
"臣已查明,陛下駕崩,確是太后密旨,若公主不信,臣立即宣召人證……"楊策語聲磊落,卻見她抬眸直視自己,眸光如雨蒙蒙,便知她此時該是心中滾沸,"公主,闔宮上下皆是太后耳目,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太后定已獲知臣此番密查。"
"獲知便獲知,她的手段,從來都是雷厲風行。"寧歌別開目光,嗓音幽靜如死,"最好也將我賜死……"
"太后斷然不會。"楊策見她的神色幽寂如行將就木之人,不由心頭微怒,"公主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意欲何為……"寧歌輕輕地笑,笑意恍惚。
至親的母后毒殺至愛之人,無論是誰,都會萬念俱灰,甚至崩潰癲狂。湘君公主能夠撐到如此,已屬難得。左臂或是右臂,斷臂終究是殘了,她曾經(jīng)擁有的繁華錦繡已經(jīng)崩塌,唯余蒼茫。
楊策突然開口道:"今日午時,皇后娘娘搬至香木堂靜修。"
寧歌仍是恍惚地笑著,似乎并未聽聞身旁男子的聲音。陡然間,她被狠狠地拽起,被迫抬首望向那微怒的眉目。
楊策拖著她打開門扇,站在廊上,站在淅瀝雨中,任憑雨水沖刷。
他沉聲低吼道:"陛下已經(jīng)去了,倘若公主生不如死,便追隨陛下而去,臣決不阻撓。倘若公主萬念俱灰,臣便要說,公主并不想追隨陛下,即便公主身受煎熬。"
冷雨澆灌,綃衣透涼,兩日來頹靡昏脹的心緒頓然清醒,卻似晴天霹靂,驚徹全身--她并不想追隨而去,她根本不想輕生,即使她痛徹心扉。
如果有心追隨,早于二哥駕崩當日黃泉相伴,不會猶豫再猶豫地延至今日。
由他點醒與道破,百般滋味涌上心頭,心中滾沸、驚訝、羞恥、哀戚、死灰……曲曲繞繞,糾糾葛葛。
楊策明白她的震驚與羞慚,握緊她的雙肩,犀利的目光直抵她的心間:"公主與臣歷經(jīng)千辛萬苦走出沙漠,臣費盡周折將公主救出深山,臣所作的一切,是臣的本職,然而,臣希望公主珍重自己。如果公主無法承受生離死別的煎熬,臣不阻撓,這就送公主上路。"
語音方落,一泓寒光乍起,接著便有一柄長劍塞入她的手中。他的手掌握緊她的手,雨水浸滿掌心,她仍覺出他掌心的暖意。
滴答,滴答,滴答。
雨珠滴落劍身,晶瑩透明似淚,匯成水流,滴落青石宮磚。
寧歌緩緩抬眸,凝視長劍半晌,猝然望向他:"是,我自欺欺人,我惺惺作態(tài),你滿意了?"
墨睫盈珠,不知是雨水或是淚水,眉目間卻是凄楚,婉然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