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爸爸,你要活下來(1)

殺鬼 作者:甘耀明


路燈下總會發(fā)生故事,誤會是故事的源頭。某晚的送行會,來了一位泰雅族女孩,她叫拉娃,給去當兵的父親尤敏送別。拉娃十歲,追趕起來速度快得不輸貓,但今夜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走路了。她發(fā)現(xiàn)廣場有座小樹林,林中有洞,洞里住了一個老怪。拉娃拔一支竹條,朝洞里的劉金福逗,說:“快出來,‘洞’快飛出來?!痹S久,劉金福站起來,盤根錯節(jié)的洞里飛出十五只蝙蝠,還有趴在墻壁的蟾蜍群也跳上去。拉娃不怕,繼續(xù)用枝條勾,用泰雅話叫他出來。劉金福生氣地吼:“沒大沒小的‘番妹仔’,走?!边@下拉娃嚇著了,掉入牢底,把蟾蜍們壓成一攤汁,氣得劉金福大喊:“我的捕蚊器壞了。”摔昏的拉娃沒有回答,卻陷入恐怖的夢境,夢見自己的父親尤敏在戰(zhàn)場上被剖開肚子死去。當尤敏救出她時,拉娃躺在驛站內的長椅上哭泣,手里還捏著隨手抓到的九鏨籽。悲泣引爆力量,她捏爆了九鏨種子,連火車輪胎都干不出這檔事。這時火車鳴笛進站。尤敏背她在驛站內踱步,又唱又哄,祈求祖靈給小女孩更多力量,以不被第一次看到的火車嚇到。接下來尤敏嚇壞了。拉娃的腳扣住他的腰,一扭身,用兩手抱上梁柱,將身體當作繩子將尤敏鎖在車站內。

“放開你這螞蟥腿,放開來,火車要走了?!庇让舸蠛?。

“放開你,你會死掉?!崩蘅拗鴮λ闹艿娜苏f:“他們不是去打仗,是去送死?!?

尤敏扯不開拉娃,任何人來幫忙,反而讓她哀號痛哭,也鎖得更死。車站內慌亂了兩刻鐘,車站外的西游記也演完了。火車要開動,鬼中佐命令帕找根大木先把梁柱拆換下來,連人帶柱運上車。帕把大柱搖松了,一抽就換上新的,扛著梁柱與鎖在上頭的父女,追上才走的火車,從車窗戶塞進去。在歡送的歌聲中,大梁木從車窗橫出,像火車長出的一雙手把沿路的樹葉撥落,好快樂呢!第二天清晨,早班的車上沒了大梁木,但是父女仍在車上。拉娃的手緊抓住車椅,雙腳纏著父親的腰,以“人鎖”留人。憲兵隊沖上車,用盡蠻力地扯,也只能用盡汗水而已。又來了二十位兵,用繩子穿過拉娃的腳朝兩邊拔,拉娃哭泣,但從不放松。人鎖的結越拉越死,士兵越拉越喘,汗水從車廂流到了道路。

當火車靠站,月臺、廣場、屋頂和樹梢擠滿看熱鬧的人,疊起的影子足以絆倒人??拷噹娜瞬粩嗟靥?,想看清楚里頭的人鎖。高處的人瞇著眼,一旦有了動靜,便激動地大喊:“他們動了,沒死?!被蛘撸骸罢娴氖谦F夾夾‘番仔’?!鄙踔習崦恋卣f:“他們是羊,只有羊才會父女黏屁股。”直到叫聲過大,翹胡子巡察又吹哨子趕人。鬼中佐走上車廂,來到拉娃的身邊,用一種嚴厲而不帶殺氣的眼神看著她,跟她說,怎樣都行,只要松開腿就行了。拉娃又累又臟,像掉在鹽堆的小水蛭,卻知道大家都在用謊話套她,更是緊緊地夾住尤敏。不過她的眼神躲著跟在鬼中佐旁邊的帕,怕給他看到。拉娃的苦心也沒有得到尤敏認同。他不能下南洋,羞愧得要死,不止一次地毆打她。拉娃腹背受敵,仍用堅悍的口氣對鬼中佐說:“我只要爸爸?!惫碇凶舻苫厝?,也用同樣口氣回答:“皇軍不能茍活在火車上,你是在害你父親。”他看見遠方山徑傳來折光,一群小原住民來了,鬼中佐又說:“乖,你同學要帶你回家了?!?

小山路遠處,二十位小原住民走成一個縱隊,每個人的腰上都系著繩子,串在一起。他們身后背著竹籠,籠里插著一根剛熄滅的火把,走了幾小時的夜路,他們憔悴得像煙縷了,用繩子系著免得飄走。帶隊的是個年輕的原住民警手——“番童教育所”的老師由當區(qū)的巡察兼任。這警手兼老師的動作大,走路時雙手雙腳擺高,要學童也配合他的動作,一起唱著改編的山地兒歌:“快去躲貓貓,拉娃快去躲,不要老是躲在奶奶的織布機下,噓!莎韻姐姐去找你了?!彼麄兂么舐?,快把蛀牙給吐出來了,手腳抬高,就算同手同腳也管不了?!翱炜囱?!你同學要帶你回家了?!被疖嚿系墓碇凶粼俅翁嵝?。拉娃放尖耳朵,聽到熟悉的歌聲而拼命爬起來,好把眼光從窗臺看出去,喊回去招呼:“看到了,麗慕依、哈勇、娃郁、尤瑪,low——ga——su(你好嗎)?”遠方的小原住民并沒聽到,他們聽見的全是自己歌聲,眼里則充滿山下光怪陸離的景象,人群、吉普車和洋雜貨店屋頂上的鯉魚旗,還有馬路上不斷噴白云和黑煙的五節(jié)漂流木。他們受到的震懾差不多是把二十滴水放在冒煙的熱油鍋,發(fā)出巨大的驚嘆,世界變得恐怖又陌生。

這時翹胡子巡察吹起哨子,把廣場的群眾趕出一條路,好指揮小原住民快點過來這。所有人都望過去,了解火車誤點發(fā)車,就是為了這二十個小毛頭的遠足教學。小原住民們嚇著了,眼神驚恐,腳步僵硬,排在最后的那位停下了腳步,害得前頭的人全被繩子拖倒。翹胡子巡察走過去,把他們的繩子解開,氣沖沖地對警手說,一旦穿上金梅花扣的黑衣,就要有警察的威武,不要跟小學生一樣用力擺手。但車站處隨即響起另一批小朋友的歡呼,同手同腳地繞火車走,還故意地整排跌倒。帶隊的是帕,是鬼中佐要他這樣做,好讓拉娃高興,回到美好的學校時光,就算燒掉課本也沒關系。倒是翹胡子警察又羞又怒,胡子硬得可以吊豬腳了,氣哼哼地要警手把小原住民趕上車。小原住民誤認為坐火車是把他們裝入木籠里賣掉,這比打預防針還恐怖,都擠在車門前尖叫起來,擠成一團。一群民眾沖過來,強悍地把小原住民推進車,死塞活塞的。火車啟動了。這下拉娃安慰他們,說我們活在火車里,就像待在媽媽的肚子里一樣安全。但二十位小原住民的哭聲仍然尖銳。那些哭聲好恐怖,隨火車加速而提高,警手非??隙?,這種沒完沒了的淚水即使停了,日后也會在他們的夢隙中冒出來?,F(xiàn)在只有“咕嚕?!彼幩苤斡麄儯驮贿@個藥水治好過。那是他十歲時的事了,父親帶著皮毛來關牛窩做買賣,被一輛按喇叭的公交車嚇得打嗝,直到聽從旁人的建議喝下汽水,才讓氣體把身體里的驚恐帶出來。

警手這時從口袋掏出三塊錢紙鈔,探窗大喊:“納姆內(汽水),來二十瓶。”廣場攤販的心揪起來,每個人都想接下這筆生意,但翹胡子警察禁止他們販賣東西給啟動火車上的人,容易造成事故。不久,一位十來歲小販把胸前的木箱頂上頭,便追上去,一邊看路,一邊把汽水遞上。警手啃開瓶蓋,像塞奶嘴一樣塞入每個哭不停的嘴,二十個小孩喝到老師曾講述過數(shù)十回的“沸騰得冒泡泡的冷開水”,馬上從噩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活在顛簸的長形教室。

那是由車廂布置的教室,前頭有天皇、皇后的照片,后頭貼有毛筆字和作文模板,窗柱上的標語依然聳動。這下他們才理解,山上教室里的東西不是被黃鼠狼偷走,而是提早搬移到這。上課開始了,班長喊起立敬禮,學生喊先生好。但是老師不是警手,是漂亮的美惠子。但是世上最美的老師永遠在窗外,他們不時瞄外頭的風景,害得警手忙于把他們的眼神趕回來。只有拉娃看膩了,最認真上課,還禁止尤敏打擾她。到了黃昏,火車進入被夕陽染紅的瑞穗驛,就著提早上燈的路燈,下車的二十位小原住民跟拉娃揮手說再見。這計謀差點成功。拉娃開始掙扎身體想下車,但最后她微笑地揮手,說再見,又說她在車上就好。小原住民晚上住車站的公務員宿舍,躺在榻榻米上害怕、瞎想還興奮,只好抱著汽水瓶入睡。第二天吃完早餐,他們上了早班車,和拉娃一起上課,忍著列車顛簸的勞頓。他們下課一起玩丟沙包,山豬和竹雞定時從下一個車廂闖入教室游蕩。一切模仿山上的生活。經過的山洞太多,光是一堂課,明暗變化多得好像過了幾天幾夜。這樣的學習對拉娃最是難忘的,主要的原因是帕。因為車廂塞不下黑板,帕便擔任“移動的黑板”。比如上有關鯨魚的課,美惠子說它是混不下陸地后回到海洋生活的生物,還殘留陸地生物的特征,比如尾鰭的形狀與用肺呼吸。講到這里,學生發(fā)現(xiàn)窗外也有一條鯨魚在游,躥上躥下,穿過樹林??墒秋L太強,幾乎揉酸了眼,學生關上窗才看清楚。原來鯨魚畫在黑板上,帕扛上肩跑,跑得腳底仿佛沾了鰻魚黏液,跨出第一步即自動往前滑,只消保持平衡即可。

教學的最高潮在第六天,末班火車破例在廣場停了兩小時,好讓大家欣賞電影《莎韻之鐘》。電影描寫一位十四歲的泰雅少女莎韻,暗戀擔任警手的老師。支那事變(盧溝橋事變)后,老師將入伍赴中國戰(zhàn)場,莎韻便自告奮勇幫老師背負行李,卻不幸在途中落河溺死。電影演得冗長,同時觀眾早從小學課本中得知結局,觀賞時,一張嘴不是忙著跟人打嘴鼓,就是打哈欠。不過當中國籍的女主角李香蘭出場,邊走邊唱歌時,人人驚呼起來,每人十個嘴巴都不夠稱贊,因為她太美了,連電影布幕都快融化。可是每到情節(jié)的高潮處,就在莎韻要落水時,電影中斷,火車也走了。觀眾發(fā)出噓聲,啞巴放屁抗議,連牛也發(fā)出哞哞聲。到了第五天,越來越多人聚集,先放話要是電影中斷,他們就不走,直到李香蘭從布幕走出來跟他們道歉才行。當電影就要放到莎韻落水時,有人跳起來,大吼:“我們要看到美麗的水流后的尸體?!币晃粡娜龡l河外趕來的原住民也吼:“再不放,我明天放山豬戳人?!边@時電影果然中斷,群眾忍無可忍地爆跳,丟鞋子抗議,有人更發(fā)出山豬般的怒吼。就在這時,火車上的二十位小原住民唱出天籟之聲,主題曲《莎韻之鐘》水水嫩嫩地冒出來,大家的耳朵聽得發(fā)酥。觀眾往車廂看去,那是廣場唯一的聲音與光源所在,學生在那演出莎韻落水的那幕,以話劇的方式延續(xù)未竟的電影:一個原住民女孩背著巨大的行李,要涉過湍急的河流。車廂頂?shù)碾娚瓤翊担榧埿硷w舞,仿佛天空在下暴虐的大雨。而鑼聲不斷,傳達雷電轟隆隆的恐怖。

觀眾屏息以待。有人甚至多心地大喊:“小心,橋會斷的?!苯Y果被人報以噓聲。車上的拉娃幾乎嚇呆了,身子發(fā)抖,活生生的畫面呈現(xiàn)眼前,讓她融入電影情節(jié)中。她腦袋空白,哪想得到她的同學這幾天來在隔壁車廂排演的就是這一幕,還以為在玩扮家家酒。戲劇的高潮是由一位叫麗慕依的小原住民扮演的莎韻來到橋中央,轟的一聲,車門打開,隔壁的小原住民踩著煉鐵用的大鼓風爐,制造出號啕強風,吹過那簍各色長紙條時,成了劈里啪啦的彩色洪流,大水洶涌,像神話中足以淹沒整個泰雅族的洪水。假河水把橋搖得發(fā)響,也把車廂前的地圖吹得啪啦響,被風撕走一半,粉筆灰都揚起來,場面太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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