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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卡起床后洗完澡,在廚房餐桌前坐下吃麥片。她今年十七歲,左鼻孔戴著一個銀環(huán),從來不好好洗頭。她看到車庫門開著,很詫異。她知道,父母就在樓上。他們下樓到廚房來,一言不發(fā),若有所思。父親穿著臃腫的防寒服,母親臉色蒼白,神情驚慌。
“怎么了?”她問。
兩人默不做聲,她便心領(lǐng)神會。
她起身,一反常態(tài)地給了父親一個擁抱。她從側(cè)面摟住父親,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他抓住貝卡的小臂,親昵地捏了捏。
“現(xiàn)在還不能完全確定?!彼f。
“我百分之百地肯定?!彼赣H說。
蒂姆第一次病發(fā)時,貝卡九歲。母親開車帶她進城,她被母親一言不發(fā)、急躁駕駛的狀態(tài)嚇壞了。她不知道母親為何要來校車站接她,帶她去哪兒,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在橋上堵車的時候,母親忽然轉(zhuǎn)身捋了捋她的頭發(fā),一句話都沒說。貝卡以為,他們會在街角接到父親。父親會像往常一樣,穿著米色大衣,拎著公文包,腋下夾著褶皺的報紙。但是,她們卻來到一座小三角花園前?;▓@里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樹,兩個垃圾箱,一個電話亭和四五張木椅。母親停車,打著雙閃,囑咐貝卡在車?yán)锏取D赣H下車,出租車從旁邊飛馳而過。貝卡看著母親走到一張長椅前,彎腰探頭。她推了推躺在椅子下面的男人,那人爬起來,向著車的方向走過來,貝卡這時才認(rèn)出了他。
從那以后,她們更頻繁地到處去接他,每周三次,甚至四次,都是不同的地方。貝卡不上課的時候,就陪他們?nèi)タ瘁t(yī)生,和母親一起坐在候診室。她和母親走進診室里,看到父親坐在金屬桌子上,手里拿著紙巾。她聽著醫(yī)生的講述和父母的提問,自己一頭霧水。他們排除了各種“不可能性”。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對話充滿了疑惑和沮喪。她拉著母親的手,站在玻璃窗外,看著父親被送進核磁共振檢測儀那可怕的通道。他們離開醫(yī)院開車回家時,誰也不說話。父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有時候,她放學(xué)回來,沒人在家,車也被開走了。她開始看電視,直到天黑。沒有晚飯,她只能吃零食。許久以后,父親叫醒睡在沙發(fā)上的她,抱她回房,蓋好被子。她問父親是不是又生病了,父親點點頭。她問父親會不會好起來,父親又點點頭。
他開始在家歇著,不去上班。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一天下午放學(xué)后回到家,貝卡聽到父母在臥室里。門半開著,她探頭進去,看到母親站著,而父親被手銬鎖在床頭架上,身上穿著T恤衫和運動褲。他的胳膊伸得很直,就像被吊在墻里的鐵環(huán)上。他仿佛在做學(xué)校里那種柔軟體操的一個叫做空中自行車的動作,但兩腿卻垂得很低,而且在抽搐。床單翹起,被褥擠做一團。父親表情痛苦,T恤衫上有明顯的汗?jié)n。她慌忙逃開了。
不一會兒,母親下樓來。見到她,滿臉驚訝中暗含著幾分痛苦,好像見到的不是自己的女兒而是一個陌生人。母親告訴她不要出聲,因為父親在睡覺。
“爸爸吸毒了嗎?”
珍妮走到洗手池旁,正要拿水壺接水?!笆裁矗俊?/p>
“因為我們在學(xué)校里上過關(guān)于毒品的課,還看了一段視頻?!?/p>
“爸爸生病了?!闭淠葸呎f邊擰緊水龍頭。
“因為吸毒?”
“不,寶貝兒,不是因為吸毒?!?/p>
“那是為什么?”
珍妮沒有回答,只是把壺放在爐灶上開始燒水。她從柜子里拿出米,從冰箱里拿出肉,然后彎腰找砧板。貝卡站在一旁等母親回答,可母親一直蹲在櫥柜前,一只手放在柜門上,一動不動,也不看她。最近沒什么人關(guān)注她。母親總是很疲憊。她總是讓貝卡自己打掃房間,然后叫她到外面玩。家里從未如此安靜過。落地鐘的整點鐘聲記錄著時間安靜的足跡,只有在父親睡醒時,可怕的沉寂才會被打破。
“他為什么要戴手銬?”她問。
母親終于起身,手拿砧板,看著她:“你看到爸爸戴手銬了?”
貝卡在餐桌旁,點點頭。
“爸爸不想出門,”珍妮邊說邊把肉放在砧板上,“我們這么做是為了讓他能待在屋里?!?/p>
貝卡不想讓父親待在家里。夜里她聽到父親拼命搬重物的聲音,她聽到手銬摩擦的聲音。父親的咒罵聲充斥著整幢房子,他喃喃低語的聲音透過墻壁散開。她躡手躡腳地走到父母臥室門口,探頭看到父親被綁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他看到她在門口就呼喚她,她卻跑開了?!柏惪?,回來!”他說,“回來跟我說說話?!彼豢跉馀芟聵??!柏惪?!”他叫道,“請回來吧!”她卻不理會。
沒過多久,家里就恢復(fù)了往日的生活狀態(tài),父親又開始去上班。幾個月后,她腦海中關(guān)于父親被綁在床上的記憶逐漸淡去。他們從不提起此事。他們談?wù)撈渌氖虑椤K帜軄韰⒓铀男⌒酮氉鄷?。每天清早,他叫她起床,給她做早飯,為她準(zhǔn)備好上學(xué)要用的東西。每個夜晚,他在辦公室打電話跟她說晚安。這樣,珍妮早上可以多睡一會兒,晚上在家負(fù)責(zé)照顧貝卡。一切有條不紊,這是幸福家庭的相似節(jié)奏。生活又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