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先生說,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有兩個人很重要,一個是“不寬恕”的魯迅先生,另一個是“大愛”的傅雷先生。
與梁實秋不同,傅雷的愛不是一種浪漫的愛,而是一種真實、切實的愛;當(dāng)然,他的愛與魯迅先生的也不同,傅雷的愛是一種溫和、善良的愛。世道險惡,人心不古,能在那樣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下,既不“檢舉”也不“坦白”的又有幾人?文化、知識、良知與道德在扭曲的人性與求生的本能下被踐踏、粉碎,最后腐爛變質(zhì),為了捍衛(wèi)原本屬于文化的這一份尊嚴(yán),傅雷毅然選擇了投繯。
業(yè)師周華斌教授在美國做訪問學(xué)者時,偶然遇到一位客居美國的華裔作家,兩人一見面就大談傅雷。末了,他問周教授,您知道傅雷對我的影響是什么嗎?
周教授說,不知道。這位作家說,前半生我受魯迅影響,批判批判再批判,總是一副不肯饒恕的樣子對待朋友、對待社會,但是后半生我卻拜傅雷為師,終于明白了人生最關(guān)鍵的不是批斗,不是批判,而是愛,一種大愛。
若傅雷先生有靈,聽到這樣的話,當(dāng)含笑九泉。
傅雷的大愛實際上是他的一種氣質(zhì)。后來者研究傅雷,總喜歡關(guān)注他生活中的一些細(xì)節(jié),比如說他疾惡如仇的性格,被評論家冠之以“雷火靈魂”;其人格偉岸、坦蕩無私亦被人贊為“江聲浩蕩”;傅雷急朋友之所急,重情重義,也多被后來者稱道,稱之為“及時春雨”,這些都只是傅雷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性格內(nèi)向、常常沉思的傅雷并不喜歡率性的表達(dá),對于兒子傅聰、傅敏的愛,也并不盡顯慈父溫柔,而是以書信的形式,對兩個兒子提出了嚴(yán)格要求?!陡道准視分械囊环夥庑藕?,雖然辭章樸實,但卻滲透著一個父親對兒子最真切的關(guān)懷。
記得一位日本學(xué)者如是評價《傅雷家書》。她說,傅雷的愛,是中國父親特有的、笨拙的愛。他并不像美國父親那樣,帶著兒子爬山踢球,也不像法國父親那樣,教自己的孩子跳華爾茲喝香檳酒,更不同于紳士的英國父親,指導(dǎo)孩子如何謹(jǐn)言慎行地維護(hù)家族榮譽。傅雷只是傅雷,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父親。他的愛是一種大愛,一種海納百川包容巨大的愛,這種愛是如春雨般潤物無聲的。傅雷的愛,是堅韌不拔的意念,是坦蕩無私的行動。很多研究者認(rèn)為,他的憤然棄世,實際上是對當(dāng)時備受批判的傅聰與處境艱難的傅敏的保護(hù)。從這點看,傅雷的大愛,更是令人扼腕欷歔。
傅雷不喜歡睚眥必報,他也教育自己的兒子做一個寬容的人。即使自己被迫以死相對抗,他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厭世主義者。他一貫以美育代替教育,倒是讓我這個后生贊嘆不已。因為自我上中學(xué)起,我便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傅雷迷”,畢竟當(dāng)時正逢“一切朝分?jǐn)?shù)看齊”的苦日子,自己暗想,若是能遇到一個整天與我談藝聊天的父親,那真是無比的幸運。
“大愛無聲”是我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但是能做到的,又有幾人?為了成全大愛,把愛當(dāng)做信仰,甘心犧牲生命而不言悔的又有誰?投繯前在遺書中故意自責(zé)并斥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為“叛徒”,這種睿智的大愛,除卻傅雷又有誰能做到?
傅聰與傅敏的成功,便是對傅雷的大愛最好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