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十年風(fēng)雨(4)

跨過厚厚的大紅門 作者:章含之


終于,這不可避免的不幸降臨了。1月8日上午,李先念同志突然取消了一起我們亞洲司負責(zé)的客人會見。我打電話問冠華出什么事了。他只說了一句:“可能總理情況不好?!敝形纾恢醒虢械饺舜髸瞄_會。我知道有大事發(fā)生了,下午沒去上班等他回來,因為他走時還沒來得及吃飯。

冠華回來時極度悲傷,他說了一句“總理去了”,再也無法繼續(xù)。歇了好一陣,他才告訴我,中央通知他去開會,成立治喪委員會。他到達大會堂時,在臺階上碰上當(dāng)時的衛(wèi)生部長劉湘屏。劉告訴他,從7日開始,總理病情惡化。他自己十分清醒,他說他最后還要見見一些同志,有些話要講講。本來7日下午安排要見冠華,但中午已經(jīng)很疲乏,醫(yī)生勸他下午不要再會客,第二天早上再見??偫睃c頭同意了。沒想到8日清晨,病情就急劇惡化,未能如愿最后見到冠華和另幾位數(shù)十年在他領(lǐng)導(dǎo)下工作的同志。冠華哭了,劉湘屏也哭了。我勸慰他,我說:“我知道你最后沒見到總理你難過。不過他最后掛念的幾個人中有你,這是種安慰?!痹诖酥埃谌A利用一次見外賓的機會,對1973年底發(fā)生的對總理不公正的批評,當(dāng)面向總理表示當(dāng)時在會議最后自己的發(fā)言也是錯誤的,對不起總理,請他原諒。總理非常寬容地說:“那怎么能怪你呢?那是總的形勢,大家都講了嘛,你在我身邊工作幾十年,又管美國這一攤,怎么能不講呢?再說,我也有失誤,也不能說不能批評我?!惫谌A當(dāng)時在總理需要幫助時,他未能做什么,心里一直內(nèi)疚自責(zé)。總理說:“不要這樣想。這不是你們能左右的事?!痹诳偫硎攀乐?,冠華唯有這件事感到自慰,他有機會向總理表示過自己的自責(zé)。

圍繞著周總理的喪事,當(dāng)時的中央內(nèi)部發(fā)生了重大斗爭。由于“四人幫”的勢力,國務(wù)院發(fā)了一道道禁令不許群眾去天安門廣場悼念總理。全國人民、北京人民激憤異常,置禁令于不顧,從白天到黑夜,成千上萬的群眾擁向天安門。冠華那些日子一面忙著治喪委員會的事,一面為人民的奮起激動不已??偫砣ナ篮蟮囊粋€星期六的晚上,當(dāng)時在美大司工作的趙稼來看我們,說起天安門的情景,都很激動。冠華站起來說:“走,我們也去天安門?!蔽液挖w稼提醒他“中央”有禁令,老百姓都不讓去,他是高級干部,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要惹麻煩。冠華說:“怕什么?悼念總理,何罪之有?”于是司機老楊開車,我和趙稼陪同冠華到了天安門。那已是晚上八九點鐘。冬日夜長,天安門周圍已是一片漆黑,好像有關(guān)部門故意把一部分燈光熄滅了。但廣場內(nèi)人聲鼎沸,許多人打著手電在念悼詞,場外絡(luò)繹不絕地往場內(nèi)送花圈。盡管是黑漆漆的夜,卻是秩序井然,群情激昂。老楊把車子停在人大會堂東門,我們四人就進了廣場。冠華很快被人們認出來了,于是周圍聚集了很多人,歡迎他參加群眾的悼念。老楊怕出事,堅持把冠華拉回車旁去了。我也怕招來政治上的禍?zhǔn)拢瑒袼丶摇?/p>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起床后冠華就心情憂郁。十點多鐘,他坐不住了,一定要叫老楊送他去天安門。我們到達時,聚集的人群幾乎填滿了寬闊的廣場,紀念碑上上下下放滿了花圈。冠華和我走上了紀念碑。因為是白天,冠華被一眼認出來了。人們歡迎他,說了許多感人的話。從紀念碑往下走時,碰上了幾位新聞電影制片廠的記者正在現(xiàn)場采訪。他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了冠華,搶先幾步,倒退著自上而下拍他往下走的鏡頭。我問他:“把你拍進去怕不怕惹麻煩。叫他們不要拍吧!”可他卻說:“拍吧,就拍我喬冠華在天安門和群眾一起悼念總理?!比绻靶掠啊边€保留了當(dāng)年的資料的話,我真想重溫一次當(dāng)年在重重陰霾下冠華的氣魄。做夢都想不到的是不到一年之后那些真正做過對不起總理事情的人竟搖身一變大講如何忠于總理,繼而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把“反總理”的帽子扣在冠華頭上。80年代初,黃鎮(zhèn)同志在談到這段往事時曾氣憤地說:“老喬對總理的感情我知道。總理去世后他去天安門都告訴過我?!比欢?,當(dāng)有人決意要把冠華置于死地時,又有誰會尊重歷史事實呢?

冠華為總理的后事投進了全部身心全部感情。那天,他護送總理去八寶山火化,晚上又護送總理去勞動人民文化宮。我一整天沒有見到冠華。傍晚,杜修賢同志來電話,他在八寶山為總理照了最后的相。電話中,老杜的聲音聽起來似乎蒼老了許多,他說:“你這些天要多照顧點喬老爺,我怕他挺不住了。今天在八寶山他太難過了。我還從來沒見他這樣動感情。你知道,當(dāng)總理的遺體要推進去火化時,大家哭得厲害極了。我的鏡頭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喬老爺扶著總理的靈柩哭著說:‘總理,你一生沒有孩子。今天讓我充當(dāng)你的晚輩送你一程吧!’在場的人聽他這些話哭得更傷心了。我當(dāng)時真怕老喬頂不住了?!蔽衣犞隙诺碾娫捯猜錅I了。我深知冠華是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忘情地為總理送行的。就在總理逝世前一個半月的1975年11月下旬,外交部“率先”開始了“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運動。當(dāng)時,在外交部的黨組會上,有人指著冠華,聲色俱厲地說:“外交部這次批右傾,外交上的代表就是你喬部長。你在紐約同基辛格談判時抵制毛主席最新指示:‘美蘇在搞慕尼黑陰謀。’你在同日本外相談中日和約時右傾妥協(xié)!你的錯誤是1973年總理右傾錯誤的重復(fù)和延續(xù)!”一個半月后,冠華頂著政治上滅頂之災(zāi)全身心投入地送總理最后一程。果然,就在喪事完畢后不久,外交部的“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又一次掀起高潮,有人譏諷地在會上說:“喬部長,聽說你在八寶山說要當(dāng)總理的兒子給他送終,你可真是個孝子賢孫啊!”然而,此后又過了十個月,當(dāng)形勢發(fā)生巨變時,同一些人卻又慷慨激昂地批判冠華“反對周總理”。今天,當(dāng)我的心已平靜下來可以面對無情的歷史時,我已不再激動,留給我的只是苦澀的清醒和心靈的一片空白。

周總理喪事的最后一件事是勞動人民文化宮的三天群眾悼念。各國使領(lǐng)館也前去向總理的骨灰告別。當(dāng)時“四人幫”控制的中央把守靈規(guī)格壓得很低,每天只有一位級別低的政治局委員守靈。給外交部的“指示”是上、下午只需有一名部級領(lǐng)導(dǎo)輪流值班。如果按此執(zhí)行,每個正、副部長只需守半天靈。當(dāng)時,冠華很悲憤。他在黨組會上說:“這是最后一次為總理送行了。我們可以排一下班,按中央說的辦。但我本人準(zhǔn)備三天全部時間都在場?!彼麑ξ艺f:“各國使節(jié)來向總理告別,外交部長怎么可以不在場呢!這種規(guī)定太過分了!”1月中旬的北京,寒風(fēng)凜冽。在大門洞開的大殿里,溫度降至零下,冠華已勞累一周,仍堅持在靈堂替總理守了三天靈。各國的使節(jié)在向新中國外交的奠基人周總理作最后告別時都見到了中國外交部的部長,世界各國的朋友一起為中國外交事業(yè)的這顆巨星的隕落默哀悼念。三天過后,冠華終于心力交瘁,發(fā)高燒住進了北京醫(yī)院。住院期間,外交部要召開“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動員大會,要求冠華出來主持會議。冠華因病請假,其他兩位副部長也生病。最后在動員大會上,有人諷刺說:“外交部不景氣,部長們病了好幾個。不過今天早上給北京醫(yī)院打電話問喬部長病情,醫(yī)院說他今天的體溫是36.5℃。”言下之意自然是冠華假裝生病,抵制運動。我參加會議后到醫(yī)院告訴他,他長嘆一聲說:“隨他們?nèi)グ?!總理不在了,一切都不一樣了?!辈恢獮槭裁次耶?dāng)時聯(lián)想到1957年,冠華幾乎被打成右派,是周總理愛惜人才,把他保下來了。即使這樣,到了1958年反對右傾機會主義周總理處境困難時,冠華還是被定為犯有右傾錯誤,受到“黨內(nèi)嚴重警告”處分。以前冠華對我講到那段時期時曾感慨地說:“那時候真是鬼都不上門??!連帶有親戚關(guān)系的也怕沾邊,不來了?!蔽矣幸环N直覺,現(xiàn)在周總理不在了,能像總理那樣了解冠華的又有誰呢?“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的運動正緊鑼密鼓地在外交部展開,等待著冠華的將是怎樣一條鋪滿荊棘的道路!后來的事實證實了我的不祥預(yù)感。冠華是個從不設(shè)防的人,他能夠在國際舞臺上叱咤風(fēng)云,卻無法應(yīng)付政治生活中的陰謀與陷阱,最后為此付出了寶貴的生命。不過當(dāng)我今天回顧這段歷史時,一切榮辱都已成為過眼云煙,永遠留下的是無情的歷史和公正的人民在審視著每一個曾在歷史上留下足跡的人物的功過。我相信周總理和冠華此時都在天堂,他們都已超脫了人間的煩惱,終于可以毫無顧慮地促膝長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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