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與情感冠華訪英回國后，我猜想他向仲曦東同志吐露了他心中的情感，因?yàn)楣谌A第一次到我家來訪是和老仲一起來的。不巧，那晚我有活動不在家。九點(diǎn)多回到家，父親的老管家高升告訴我：“來了兩位客人看你，一個戴眼鏡，瘦高個；一個矮胖，都是五六十歲?！边@大約是在11月中下旬。第二天，冠華來電話證實(shí)他和老仲來過，想看看我。我們都在客氣中流露出一種拘謹(jǐn)。冠華問我那個大雨之夜我從紐約回來路上可好。我說挺好。三百多個位子的波音747只坐了十多個客人，都退票了。不過大西洋的鯊魚不要我們。他說：“還開玩笑呢！我為你擔(dān)心了整整一夜。一早我叫他們打電話去巴黎，知道你們平安到了，我才放心?！蔽页聊?，不知何以作答。他又問我陪同尼泊爾客人去了哪里。我說長沙、桂林。他問有沒有拍照。我說新華社派了記者，拍了不少。他說是問我個人有沒有。如果有，找?guī)讖埥o他看看。我答應(yīng)了。第二天我把在漓江的幾張照片裝在信封里送給他的秘書請他轉(zhuǎn)交。

此后，在我正式辦完離婚手續(xù)之前，我和冠華一周通幾次電話。我們從不談愛情，也不談?wù)危皇橇奶?。但那種深深觸動兩顆心的感情已難以抑制。終于有一天，在電話上冠華突然問我離婚手續(xù)辦得如何了。我說快了，只需去一次派出所正式拿個證就完了。他停頓了好幾秒鐘，我的心很緊張。最后冠華說：“I love you．Will you marry me？”（我愛你，愿意嫁給我嗎？）我握著話筒的手禁不住地顫抖，我哭了，但我說：“我知道，謝謝你，但這不可能！”冠華問為什么。我說我也說不清，但這個社會可能容不得我們的結(jié)合。他聽了就激動起來，說了許多，都用的英語，大概是怕他的孩子聽懂。那天晚上我的思緒亂極了。我知道冠華要給我的這份感情是極其珍貴的，也許這就是我從年輕時代開始一直尋而不得的那份純情，舍棄它將是我終生的遺憾。但面對現(xiàn)實(shí)，我又極為清醒地意識到，一旦這段愛情公諸于世，它就會被潮水般涌來的世俗偏見所玷污。無論是冠華或我都可能難以抵擋來自社會習(xí)慣勢力的壓力。于是，我深夜起來給冠華寫了一封長信。我說我已無法欺騙自己我對他僅僅是友情，我也相信我們之間來之不易的愛情是極其真摯的，但是此時此刻我們彼此更需要的是清醒和理智。我沒有勇氣面對輿論的嘩然，也害怕面對社會各種人懷疑的眼光。我們此生恐怕只能成為朋友，我會永遠(yuǎn)視他為我的良師益友。我們最明智的決定是把這段萌芽的戀情深深埋入心底。

我在信中說，我做出這理智的決定不僅僅是我可能經(jīng)不起流言蜚語的襲擊，我更多的是考慮這種“人言可畏”的浪潮會給他當(dāng)時蜚聲中外的名譽(yù)帶來的損害。我說我自幼孤獨(dú)，沒有家庭和親情的溫暖；我的第一次婚姻又是以失敗而告終。我何嘗不珍惜他給我的真情。但世上最偉大的愛情往往意味著自我的犧牲。我從少年時代起把全部的感情都寄托在中外的文學(xué)著作中。在我喜歡的作品中有一本是小仲馬的《茶花女》。人們大都熟悉的是改編成歌劇的《茶花女》，而我卻是讀過好幾遍原著的英譯本，有許多撼人心扉的段落在歌劇中都被簡化了。這個作品使我震動的是瑪格麗特為了愛情所付出的以生命為代價的自我犧牲。她在接受亞芒的愛從而得到幸福但卻犧牲亞芒的社會成就，與放棄亞芒的愛讓他因誤會而恨她從而斷絕戀情去獲取事業(yè)的成就之間，選擇了后者。為此，她毅然走了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我認(rèn)為這種愛是最無私、最偉大的。試想我們的結(jié)合會引起多少對他聲名的詆毀！無數(shù)舌頭會在全北京，乃至全中國散布著同一條花邊新聞，說喬冠華愛上了一個比他年輕二十二歲的章含之只是因?yàn)樗粒潞譃榱思藿o有名氣有地位的喬冠華而同丈夫離了婚。誰也不會去認(rèn)真問一問這是否真實(shí)。我們倆縱有千百張嘴也難以解釋。我不能忍受在人們見到他的形象時夾雜在議論中的是這樣的誹謗。我不能像瑪格麗特那樣使他恨我，但我愿在這愛情初始之時用理智把它深埋。

信送出去兩天就收到了冠華的回信。他在信中極其憤慨，簡直是發(fā)怒！他說他根本不聽我那套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什么自我犧牲，那都是一派胡言。如果我們真誠相愛，為什么要怕別人說三道四？他說我那些托詞根本上說是不敢去沖破世俗的鎖鏈，去得到自己的愛。他說他從來沒有看重他自己的官位有多高，名聲有多大。這些本來就是身外之物。如果為了愛情要舍棄一切，他也完全無所謂。那才是真正無私的愛。他需要的是我的愛，不是什么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的自我犧牲。

我不知往下該如何辦。冠華仍舊隔一兩天就來電話。我說讓我冷靜地好好想想再回答你。正在這時，大約是1973年的3月上旬，我最終辦完了離婚手續(xù)。當(dāng)時，我情緒很不穩(wěn)定。為這過去生活的結(jié)束既覺得輕松，又覺得惆悵。對于今后的事又實(shí)在舉棋不定。我辦完離婚的當(dāng)天只告訴了一個人，就是我在外交部的好友唐葉文。關(guān)于小唐，我忍不住要多寫幾句，因?yàn)樗俏以谕饨徊渴暾J(rèn)識的眾多人中最誠摯、最善良也最不幸的一個。我欠了她很多的情，恐怕今生也難還清。特別是后來她因?yàn)槭芪覡窟B挨了不少整，我無法償還這筆債。1984年她的丈夫，當(dāng)時也在外交部工作的老方又不幸患癌癥去世，她那一段的日子是凄苦的，而我又無法給她以安慰。在我1971年入部時，盡管我在外語學(xué)院已是出了名的人物，但到了外交部卻是從科員做起。小唐當(dāng)時是我的副處長。后來我升了副處長，小唐升了處長，仍是我的上級。再后來，我升了副司長，小唐卻還是處長，變成了我的下級。在外交部的環(huán)境中，這種升遷變化往往會形成一對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何況小唐是1952年就入部了，比我早二十年！然而，她卻絲毫不在意，不是虛假的，是真誠的。在名單尚未宣布時，她就說：“你可能要升到司里去做領(lǐng)導(dǎo)了。開會征求意見時，我很贊成。你好好干吧，我會配合你的！”我說你在部里資格比我老多了，這樣安排對你恐怕不合適。她說你能力強(qiáng)，外語好，這沒有什么不合適的。以后，我們的合作極其融洽，從未發(fā)生過矛盾。我也從來都把她當(dāng)做知己，任何個人的事和想法都和她談。萬萬沒有想到這種真誠的友誼后來竟使她蒙不白之冤，一直受到株連。因?yàn)樗髞磉€留在部里，為了不使她的處境困難，我們雖在同一城市，我都幾乎從不與她聯(lián)系。凡是遇到熟朋友時，我必定要打聽小唐近況。現(xiàn)在小唐也近六十，快退休了。我想今天我插了這一段回憶已不會再給她增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