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隨風(fēng)飄去的歲月(2)

跨過厚厚的大紅門 作者:章含之


51號院真正成為我自己的家是在冠華搬進(jìn)來之后。還記得我們的愛情所面臨的最早一次考驗(yàn)就發(fā)生在這四合院前院的傳達(dá)室里。那是1973年5月,父親去香港之后,國務(wù)院管理局決定趁父親在香港,對四合院進(jìn)行一次大修,等父親回京,可以住上新裝修過的房子。我暫時在前院傳達(dá)室安身。那時,我和冠華正在戀愛。他工作之余來看我,我們就在那堆滿家具雜物的傳達(dá)室里一杯清茶,促膝長談,相互間超越年齡的差距,官職的懸殊,感情上達(dá)到了完全的融合。我至今還常常回憶起在那簡樸、擁擠的前院小屋中那些純真的時刻。就在6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冠華從部里下班后急匆匆到我的傳達(dá)室住處看我。他從來沒有在中午來過,因?yàn)樗惶旃ぷ鞣浅7泵?,幾乎每天晚上都有外交活動,所以回報房胡同家里吃完午飯都要休息片刻。這一天,冠華神情慌張地進(jìn)了我的傳達(dá)室,我知道出了什么緊急的事。冠華說,上午開黨組會,姬鵬飛(當(dāng)時任外交部長)傳達(dá)說毛主席指示要派女大使,并且建議第一個女大使派他的“章老師”去加拿大。我第一次看到冠華那種無可奈何的失落神情。他一般都是充滿自信的,而此時他卻不知所措,問我怎么辦。我?guī)缀跷醇偎妓鞯貙λf既然我承諾了對他的愛,我不會改變。他需要我,我會留在他身邊。冠華用憂郁的眼光看著我:“可那是主席的決定呀!”我說由我來向主席報告吧。我知道在那個年月,違抗毛主席的指示可能意味著什么,但我故作輕松地對冠華說:“我對主席說,如果我去當(dāng)大使,那就派你去當(dāng)我的參贊。”但是我們兩人都笑不起來。后來,我向毛主席請求不去當(dāng)這個女大使,毛主席并未堅持,但我知道他不高興。一年之后的一天,在見完外賓之后,毛主席叫我隨他到工作人員使用的休息室,他激動地對我說:“你不聽我的話,你的心里沒有我!”我緊張得不知怎樣回答,后來我說:“主席,你這樣說,我承擔(dān)不起!全中國人民心中都有你,我哪里敢心中沒有你!”毛主席沒有說他為什么生我的氣,但我猜那是我違抗他的指示,沒有去當(dāng)新中國第一個女大使!

有時候,我想起這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二十多年時,心里也有些茫然。當(dāng)初,我在這前院傳達(dá)室做出不去出任女大使,留下來同冠華結(jié)婚這個不假思索的決定,我從來沒有后悔過。事隔二十多年之后,我也仍然沒有后悔。但是,我又禁不住感嘆命運(yùn)的捉弄。我假若當(dāng)年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了加拿大,后來的命運(yùn)肯定完全是另一個樣子的。今天的我也不是這個樣子的。我不會經(jīng)歷后來的那許許多多的磨難和痛苦。說不定冠華的命運(yùn)也不會那么慘烈!我隱隱約約地有種感覺,他后來的厄運(yùn),在莊嚴(yán)的人大會議上傳達(dá)的毛主席生前曾嚴(yán)厲批評他的指示,似乎多多少少和當(dāng)年我們的叛逆是有點(diǎn)關(guān)系的。歲月流逝,二十五年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如今只留下前院傳達(dá)室這無言的證人,證實(shí)著又一幕人間演繹著的為了愛情付出沉重代價的故事。

冠華是個極愛自然與空間的人,他對天、地、日、月、樹木、花草,都會很動感情。他還特別喜愛月亮,尤其是那一彎新月,簡直令他如醉如癡。所以,從報房胡同的三樓單元房搬進(jìn)我家寬寬大大的四合院,有了那么大的空間,那么多的花草樹木,冠華簡直是欣喜若狂。他只要有一點(diǎn)空閑,就會在院子里散步,撫摸著一棵棵的樹,端詳著一朵朵的花。他喜歡玫瑰和月季。我們在北屋房前,開出兩塊土地,種上月季花,西邊那一塊種了一枝“山東大白”。那是一種爬藤的大月季,越長越高,爬滿了我們搭的架子。春天來臨時,它開的花足有百朵以上。“山東大白”正在冠華的書房外面,形成了一片花的圍簾,遮住書房的玻璃窗,真的是很美。

從初夏到深秋,我們常常在深夜的月下散步。時間久了,冠華統(tǒng)計出,走一圈院子是八十步。在銀色的月光下,冠華幾乎是與白晝里全然不同的一個人。他沒有了好勝雄辯的氣勢,臉上常常有一絲淡淡的傷感。我常常想,不知道這世上有幾個人能真正懂得他的心。在他所經(jīng)歷的無數(shù)外交場合,他都是那樣亢奮,那樣充滿激情,那樣豪放。他的仰頭大笑的照片被認(rèn)為是他性格的代表作,曾獲國際新聞獎。然而,又有幾個人看到過清澈如水的月光下的喬冠華?!他是那樣沉靜,那樣柔和,而且那樣的憂傷。這時的喬冠華,只有這深深的四合院與我一起陪伴著他,聆聽著他傾吐內(nèi)心的感嘆。

在冠華1982年癌癥復(fù)發(fā)之后,他和我心里都非常清楚死神正一步步逼近。我時時可以感覺到他對生活的眷戀和對我們這個家的無限深情。我每次從家里取東西回病房,他總要問這院中的每一件事的細(xì)節(jié)。春天時,我把第一批盛開的那幾朵月季花剪下來送到他病床前,他會久久地看著這些花,愛不釋手。秋天,我又把我們窗前的并蒂柿送到他面前……

1982年底,冠華雖然以其驚人的毅力暫時戰(zhàn)勝了死神,但是我和他都清楚那只是短暫的抑制。這時候,我和他不約而同地想到我們應(yīng)當(dāng)回到我們的四合院里去。我們都不說為什么要回去,但我們心里都明白,那是我們最后一段能夠在自己的四合院中相依相伴的日子。于是,我們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回到了5l號院。冠華在那里度過了最后一個春天和夏天。除了下雨,我們天天夜晚在院中散步,要把這每一分、每一秒永恒地刻在我們心上。

冠華一直在我們的四合院中堅持到了最后一刻。這年的9月2日,他開始大口吐血。直到此時,我才陪伴他最后一次住進(jìn)醫(yī)院,十九天后,他帶著無限的未了之情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孤零零地坐在北房前寬敞的廊子上,又是初夏時分,又是花開花落的季節(jié)。我的眼前跳動著一幕幕昔日的情景。我又見到瘦削而精神的父親,孜孜不倦地伏案寫他最后一部巨作;我又見到母親那矮小玲瓏的身影匆匆來去于北屋與廚房之間;我又見到幼小的妞妞滿院子地歡笑奔跑。我當(dāng)然更看到月光下的冠華,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我丟了官,眼睛又瞎了,你就這樣牽著我去要飯!”

悠悠白云從南屋的頂上輕輕飄過,還像那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前一樣。然而這四合院中昔日的主人如今又何在呢?我輕輕地嘆息,大概我也應(yīng)當(dāng)離開這四合院了!它帶給我太多的回憶,太多的創(chuàng)傷,我的心已難以承受!

前兩日,胡同里傳來確切的消息:史家胡同西口南邊大約二百米的房屋全都要在一個月內(nèi)拆除了。這塊地賣給了一家外國公司,不知道要干什么。西口進(jìn)來二百米,恰恰是拆到我的對門。我原來還以為史家胡同這樣一條具有文化歷史價值的胡同是不會拆的。但看來在這個越來越商品化的時代,文化歷史和傳統(tǒng)在金錢面前是蒼白無力的!

這史家胡同會變成什么樣呢?我真的不知道。至少,我再也見不到四十年同在一條街上的一些街坊鄰居了。他們當(dāng)年親切地叫冠華“喬老爺”,叫我則是“妞她媽”。我再也聽不到三五成群的大娘們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聊,以及夏天夜晚鄰居們在街燈下談古論今,傳播一點(diǎn)社會新聞、小道消息了。這一切都將隨著這胡同的消失而消失!這是極大的悲哀,但我卻又隱隱地感覺這也許也是解脫。自從冠華離開這院子之后,它再也不是一個家了。有時候,我在有著皎潔月色的夜晚也曾想在院中散步,但我再也找不回那逝去的感覺。在這空空洞洞,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四合院里,我像幽靈一般,多少個夜晚,在一盞孤燈下寫著那過去在這院子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四合院是美好的,是銘刻著永遠(yuǎn)無法忘卻的情懷的。但也許如同它四面圍攏的形式那樣,十多年來,它把我緊緊地圍困在這四方的天地中,我的思想、我的心靈從來沒有跳出過這塊四方的天地。那么,這胡同的逐步消失也許倒會最終使我自己得到解脫吧!回想起來,自從1949年來到北京,將近半個世紀(jì),我都沒有離開過四合院。從東四八條到史家胡同,我一直生活在四面圍困的院子里。近來,北京的外國人對我的院子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來了好幾批參觀者。帶著傾羨的心情來到這四合院里的人可謂不少,他們贊嘆一番之后都回到他們各自的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去。唯獨(dú)我卻深深地扎根在這院子里,有時候,我真的感到壓抑和沉重,我覺得我像是這院子里的一個出土文物,永遠(yuǎn)屬于這里,大紅門外的生活與我無緣。不論我在外面做些什么,最終還是回到這已經(jīng)只剩下我一個人的院子里。

有一段時間,我有意多往外跑,去外國,去熱鬧的現(xiàn)代化的城市。我想尋找一個使我心靈擺脫四合院的缺口。但是日子一長,我又想念我的院子,如倦鳥歸林般急匆匆趕回來。一進(jìn)我那熟悉的庭院,我又如釋重負(fù),享受著那份只屬于我的孤獨(dú)。

生活就這樣延伸下去,我總是徘徊于歷史與現(xiàn)實(shí)之間。我很想突圍走出這四合院,我卻又如此深情地依戀這四合院,因?yàn)樗拿恳粔K磚都銘刻了我的歡樂與悲哀。守著它使我心碎,離開它使我失落,而從遠(yuǎn)方回到它的懷抱里又令我心醉。我想這種四合院的情結(jié)大概我此生都難以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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