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皈依是一種心情(4)

靈魂的事 作者:史鐵生


十五

我尋找他已多年,因而有了一點兒體會:凡許諾實惠的,是第一位。有時取笑你,有時也可能幫你一把的是第二位。第三位則不在空間中,甚至也不在尋常的時間里,他只存在于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帶著疑問但并不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

因而想到,那也應該是文學的地址,詩神之所在,一切寫作行為都該仰望的方向。奧斯維辛之后人們對詩產(chǎn)生了懷疑,但正是那樣的懷疑吧,使人重新聽見詩的消息。那樣的懷疑之外,詩,以及一切托名文學的東西,都越來越不足信任。文學的心情一旦順暢起來,就不大明白為什么一定要有它。說生活是最真實的,這話怎么好像什么也沒說呢?大家都生活在生活里,這樣的真實如果已經(jīng)夠了,文學干嘛?說藝術源于生活,或者說文學也是生活,甚至說它們不要凌駕于生活之上,這些話都不易挑剔到近于浪費。布萊希特的“間離”說才是切中要害。藝術或文學,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難生活)的侍從或幫腔,要像偵探,從任何流暢的秩序里聽見磕磕絆絆的聲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出陌生。

十六

寫《務虛筆記》的時候,我忽然明白:凡我筆下人物的行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經(jīng)露面,某些正蟄伏于可能性中伺機而動。所以,那長篇中的人物越來越互相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惡俱在。這不是從技巧出發(fā)。我在哪兒?一個人確切地存在于何處?除去你的所作所為,還存在于你的所思所欲之中。于是可以相信:凡你描寫他人描寫得(或指責他人指責得)準確——所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之處,你都可以沿著自己的理解或想象,在自己的心底找到類似的埋藏。真正的理解都難免是設身處地,善如此,惡亦如此,否則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別人看得那么透徹。作家絕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導員,作家應該貢獻自己的迷途。讀者也一樣,在迷途面前都不要把自己洗得太干凈,你以什么與之共鳴呢?可有誰一點兒都不能體會丑惡所走過的路徑嗎?

這便是人人都需要懺悔的理由。發(fā)現(xiàn)他人之丑惡,等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之丑惡的可能,因而是已經(jīng)需要懺悔的時刻。這似乎有點過分,但其實又適合國情。

十七

眼下很有些宗教熱的味道,至少宗教一詞終于在中國擺脫了貶義,信佛、信道、信基督都可以堂堂正正,本來嘛。但有一個現(xiàn)象倒要深想:與此同時,經(jīng)常聽到的還是“挑戰(zhàn)”,向著這個和向著那個,卻很少聽到“懺悔”。懺悔是要向著自己的。前些天聽一位學者說,他在考證“文革”時期的暴力事件時發(fā)現(xiàn),出頭作證的只有當年的被打者,卻沒有打人的人站出來說點兒什么。只有蒙冤的往事,卻無撫痛的懺悔,大約就只能是怨恨不斷地克隆。缺乏懺悔意識,只好就把慘痛的經(jīng)驗歸罪給歷史,以為瀟灑,以為豁達。好像歷史是一只垃圾箱,把些誰也不愿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裝隱蔽,大家就都可以清潔。

懺悔意識,其實并非只是針對那些文革中打過人的人。輝煌的歷史倘不是幾個英雄所為,慘痛的歷史也就不由幾個歹徒承辦?;蛟S,那些打過人的人中,已知懺悔者倒要多些,至少他們的不敢站出來這一點已經(jīng)說明了良心的沉重。倒是自以為與那段歷史的黑暗無關者,良心總是輕松著——“笑話,我可有什么要懺悔?”但是,你可曾去制止過那些發(fā)生在你身邊的暴行么?尤其值得這樣設想:要是那時以革命的名義把皮帶塞進你手里,你敢于拒絕或敢于抗議的可能性有多大?這樣一問,理直氣壯的人肯定就會少下去,但輕松著的良心卻很多,仍然很多,還在多起來。

十八

記得“文革”剛開始時,我曾和一群同學到清華園里去破過四舊,一路上春風浩蕩落日輝煌,少年們滿懷豪情。記不清是到了誰家了,總之是一位“反動學術權威”吧,到了人家的客廳里砸碎幾只花瓶,又去人家的臥室里割破了兩雙尖皮鞋,然后便想不出再要怎樣表現(xiàn)一腔忠勇。幸虧那時知識太少,否則就可能親手毀滅一批文物,可見知識也并不擔保善良。正當我們發(fā)現(xiàn)了那家主人的發(fā)型有階級異己之嫌,高叫剪刀何在時,樓門內外傳來了更為革命的吶喊:“非紅五類不許參加我們的行動!”這樣,幾個同學留下來繼續(xù)革命,另幾個怏怏離去。我在離去者中。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風幽怨,少年們默然無語,開始注意到命運的全面臉色。

待暴力升級到拳腳與棍棒時,這幾個不紅不黑的少年已經(jīng)明確自己的地位,只作旁觀了。我不敢反對,也想不好該不該反對,但知不能去反對,反對的效果必如牛反對拖犁和馬反對拉車一般。我心里兼著恐懼、迷茫、沮喪,或者還有一些同情??謶峙c同情在于:有個被打的同學不過是因為隱瞞了出身,而我一直擔心著自己的出身是否應該再往前推一輩,那樣的話,我就正犯著同樣的罪行。迷茫呢,說起來要復雜些:原來大家不都是相處得好好的么,怎么就至于非這樣不可?此其一;其二,你說打人不對,可敵人打我們就行,我們就該文質彬彬?偉大的教導可不是這樣說的;其三,其實可笑——想想吧,什么是“我們”?我可是“我們”?我可在“我們”之列?我確實感覺到了那兒埋藏著一個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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