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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想到一件事,不知算大算小。有一回我沖口說出:人與人的差別大于人與豬的差別。在場的人撇嘴或噴飯,嘲笑:這不過是一個無聊的調(diào)侃。我一時糊涂,也就猶豫。當(dāng)時我真該多想一想:此一相信與彼一嘲笑之間的差別,或此一無聊與彼一英明之間的差別,難道是人與豬之間可能有的差別?這豈不正是我之相信的剴切證據(jù)嗎?我絕沒有想說誰是豬的意思,也許倒是我長了一份豬腦子。
大約沒有人會反對:人與豬的差別,根本在于人思想,豬不思想。至于其他功能,人與豬則大同小異。(聽說,已有人試圖把豬的除大腦以外的器官往人身上移植了。我感覺他們終會成功。)那么就是說,只要能證明思想與思想的差別大于思想與不思想的差別,也就證明了人與人的差別大于人與豬的差別了。可這還需要證明嗎?不思想的豬固然為人間的一道大菜,而思想?yún)s是思想永遠(yuǎn)摸不透的鄰居,人才是人的無常處境。舉個例子:人喂豬,豬頂多以為那是愛它,絕不會有人的靈動,猜這未必不是個圈套。豬以其肉喂人呢,豬唯遭一回驚嚇或抱一陣冤屈,斷不會生出“奉獻(xiàn)”之豪情或“苦肉”之詭計。再舉幾例:你想繞過一面墻,繞就是了,目測好它的長寬高不去碰它就好,它以其長寬高表明它對你的全部阻礙,絕不至于中途變卦。你想躲開一棵危然欲傾的樹,只要看明它傾倒的方向即可以平安,不必像逃避一條人間的大棒,到底搞不清它從上下左右何處下手。如是等等。
這當(dāng)然不是說,我就相信人不如豬好,進(jìn)而去發(fā)“當(dāng)人不如當(dāng)豬”的牢騷。我只是說,人之復(fù)雜的欲念,乃由上帝之復(fù)雜的嗜好所牽動,絕非人的自以為足夠復(fù)雜的智力可以全知,別以為有什么偉大的公式、主義或旗手,可以令其交出全部秘密。老子——我以為那是他在表揚(yáng)人的時候——說:知不知為上。浪漫些想:若在天國的動物園,有一欄叫作人的生物展出,諸神會否送給他們一個俗稱呢?如果送,料必就是這“知不知”,相仿于麋鹿的俗稱是“四不像”。
但是,聽“知不知”們討論起隨便什么問題(比如文學(xué))來,你又會覺得,單此一個“知不知”遠(yuǎn)不夠概括這一物種的特點(diǎn),完全有必要在(王朔先生已經(jīng)留意到的)寫有“動物兇猛”的地方,換上尼采先生的發(fā)現(xiàn):權(quán)力意志。確實(shí),其兇猛蓋由于此。因?yàn)?,你慢慢聽吧,那里面常常只有一句話:(文學(xué),或者隨便什么)當(dāng)如此,不當(dāng)如彼,如此者當(dāng)助其昌隆,如彼者則莫如早早扼其于搖籃。當(dāng)然,人有這樣自由地思想與表達(dá)的權(quán)利,但幸好止于權(quán)利,倘變成權(quán)力呢?尤其要是在燦爛的旗幟上飄舞呢?
這樣的時候,我就更加地相信了:人與人的差別大于人與豬的差別,以及這樣一種警醒多么有益于心情的健康。
文思之不同,恰如命運(yùn)之大異,怎么能把它們捆到一條路上去呢?你比上帝高明嗎?瀟灑一生的人看不懂坎坷一世的心,屢屢遭殃的命進(jìn)入不了好運(yùn)頻逢者的聯(lián)翩妙想,人之間有著無形的永固的墻。人們都是在一條條無形且永固的巷子里走,大多時候,其情其思隔墻隔巷老死難相往來。世界真大,墻與巷多到不可計數(shù)。世界其實(shí)小,誰若能摸住三五面墻走進(jìn)三五條巷也就不壞。這世界真是很糟糕嗎?但上帝造它時,看這是好的,才這樣成了。上帝卻讓通天塔不成,這肯定是一個偉大的寓言:人的思路一旦統(tǒng)一,人就要變成魔鬼手中的小機(jī)器了。這大約,不,這肯定是上帝與魔鬼的一次賭博:上帝說他創(chuàng)造的是一場無窮無盡、美不勝收的舞蹈;魔鬼說不,你等著看我怎么把他們變成一群呆頭呆腦、丑不堪言的小玩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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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件似乎很大的事,我百思而終未得到哪怕稍稍可以滿意的回答。
其一:人應(yīng)該更崇尚理性呢,還是更尊重激情?(最勇敢可愛的,到底是哪一個?啊,山楂樹呀,請你告訴我。)最好是魚與熊掌兼得——但這不是回答。理性之為理性,就因?yàn)樗拗萍で?,繼而得寸進(jìn)尺還會損害激情、磨滅激情。激情之為激情,就因?yàn)樗獩_破理性,隨之貪得無厭還要輕蔑理性甚至失去理性。(山楂樹下統(tǒng)共這么兩位可愛的青年,你到底要哪一個?)但是你拋棄哪一個似乎都不可能,首先(姑娘?。┠銘n郁地想念(他)它們,這就是激情;其次,你猶豫不決地選擇,這就是理性。是呀,沒有激情,人原地不動地成了泥胎,連理性也無從發(fā)展;喪失理性,人滿山遍野地跑成獸類,連激情的美妙也不能發(fā)現(xiàn)、不能享受。這便如何是好?我想:姑娘她這么苦著,真是理性的罪行,否則她閉上眼睛去山楂樹下摸一個回來,豈不省事?我又想:姑娘她這么苦著,實(shí)乃激情的作惡,否則她頸上套一串珠子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山楂樹,不就了結(jié)?或者我還想:這完全是那兩個青年的責(zé)任,他們?yōu)槭裁床荒苡幸粋€堅具理性慨然告退,而另一個飽富激情沖過來把姑娘抱回家去!——但這無論是對姑娘,對兩個青年,還是對我自己,都像是什么也沒回答。
其二:人應(yīng)該保留欲望呢,還是應(yīng)該滅斷欲望?不要欲望,億萬泥胎實(shí)際就已經(jīng)掉進(jìn)魔鬼的陷阱。甚至比這還要糟。鳥不叫云不飛,風(fēng)不動心不搖,惡行滅盡善念不生,沒有欲望則萬物難存,甚至宇宙也不再膨脹,那是什么?有一種說法:那是一種凡夫俗子無從想見的美妙世界?!?,這已經(jīng)動了欲望,不過更為奢侈些罷了??磥磉€是得大大方方地保留欲望??墒?,欲望不見得是一種甘于保留的東西,欲望之為欲望,注定它要無止境地擴(kuò)展。但是,看看河流已經(jīng)讓它弄成了什么吧,看看草原、森林、海洋、土地和空氣……都讓它作踐成了什么,地球千瘡百孔空乏暗淡已經(jīng)快被榨干了!那么,保留欲望同時限制欲望,如何?啊,這是不是又回到“其一”的邏輯里去了?限制的邊界畫到哪兒,畫到什么地方什么時間?就是說欲望,應(yīng)該到什么地方停下,什么時候截止呢?截止以后呢,咱們干嘛?咱們可不是一群傻瓜,能把一件玩具來回來去玩上一輩子。咱們總是要看看邊界(不管什么邊界)之外的奇妙。看看就夠了?不行,還要拿來。拿來就夠了?不行,我們總是看見邊界就總是想越過邊界。有人說:遠(yuǎn)游或探險,與竊盼外遇同出一源。又有俗話: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真是真是,誰會愛一個沒有好奇心、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欲的呆子呢?呆子不壞但不可愛,聰明的家伙可愛但可能壞,女人們的這份難處很像上帝的難處:把地球給泥胎去做花園呢,還是請欲望橫生的人們?nèi)グ阉兂衫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