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間森然萬象,莫不異中有同,同中有異。自其異者而言之,顯有區(qū)分,一若鴻溝不可逾越;而實則萬殊同出一本。其異也,不過自微之著,由隱而顯,不斷變化發(fā)展而來;追蹤原始,界劃不立。故爾為學既須分別精審,又貴善觀其通。人心非他,即從原始生物所萌露之一點生命現(xiàn)象,經過難計其數(shù)的年代不斷地發(fā)展,卒乃有此一偉大展現(xiàn)而已。人類之有人心活動,同于其他生物之有生命表現(xiàn),雖優(yōu)劣不等,只是一事。應當說:心與生命同義;又不妨說:一切含生莫不有心。這里徹始徹終一貫而不易者即后來所見于人心之主動性是已。認識人心之主動性要先從生物生命作理會。
似乎植物植立一處而不動,微生物隨處飄散以生存,類乎此者豈有主動之可言?然而不然也。一切生物皆有其生命現(xiàn)象之可見。生命現(xiàn)象首先是它的新陳代謝;即它能不斷地吸收外界一些物質而消化之,以變成自己的成分;復時時分解體內一些成分釋放出“能”來,好作活動。
它由此而得生活,同時它就能生長和生殖。它有內外即有自己,則主動之主體在此矣。當其吸收同化,分解異化,以至生長生殖,是何得謂為不動耶?其主動性于此明白不可否認矣。再從反面來看:譬如風也,水也,何嘗不見其動;然風也水也誰得而為之分內外,指出其自己來?誰得而說為主動耶?
風之動,水之動,是無心的,是非生命的動,是不由自主的動,亦即是被動的。
然而說主動,所以別于被動;說被動所以明其未得而主動也。非生物既無主動之可言矣,則亦無所謂被動。真正的主動,真正的被動,皆就有生命者而且富有生命者言之。風也水也固不足以語此;即微生物、植物、一切弱劣生命,要不過乍見出主動性的一點朕兆,亦無多可說。
《論持久戰(zhàn)》等文何為獨于討論兩軍作戰(zhàn)時提出主動性來說耶?原文既明白言之:
自覺的能動性是人類的特點。人類在戰(zhàn)爭中特別強烈地表現(xiàn)出這樣的特點。[1]
蓋作戰(zhàn)是人類——最富生命力者——的事,而且是人類集團間彼此爭強斗勝的事,此時正在較量誰更富有生命活力,即看誰更善于發(fā)揮人類的特點,爭取得主動也。戰(zhàn)爭雙方都在力爭主動,力避被動,其能制人抑或制于人將于此取決,而誰勝誰負亦即由之而決。
此非謂戰(zhàn)爭中一切得勝者,皆從其主動性之高強得來。例如以優(yōu)勢兵力取勝者,即不足算也。此但謂戰(zhàn)爭雙方不問其有利條件、不利條件之如何,皆必經由力爭主動,力避被動而致勝。不過其中有利條件居多之一方,其爭取主動就容易了,其主動性即無多可見。主動性最有可見者莫如不利條件甚多,顯然處于劣勢,而卒能著著取得主動之一方。蓋主動性要必在爭取主動的爭取上見之也。
戰(zhàn)爭勝負是有許多因素的;然總不外客觀存在的舊因素加上主觀努力的新因素。舊因素種種非一,雙方各有其有利條件與不利條件,綜合計算下來,彼此對比可能一方占有優(yōu)勢而另一方處于劣勢。新因素即指主觀努力之努力,亦即爭取主動之爭取,亦即各方主帥于其所擁有之條件如何運用。此在事后較論之,其間彼此舉措可能有善巧有不善巧,亦種種之非一。然而歸結下來,勝負之所由分,往往不在前者——舊因素,而在后者——新因素。此即所以說“事在人為”也。
事在人為者,人的主動性為之也。在舊因素中除地勢天時等自然條件不計外,其他種種亦何莫非人為之者?何莫非出于生命之創(chuàng)造?但以其屬于過去事,為今日所憑借而非能憑借之一面便不得再算入主動性。
主動性是只見于當下生命上的,此所以稱之為新因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