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審視。有一個瞬間彼此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的目光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臉龐上停留，一遍一遍掃視他的全身。那個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人，那個記憶中千百遍想起?人，那張永遠(yuǎn)也不會忘卻的面容?；貞浐同F(xiàn)實天衣無縫地重合在一起，他依舊是那樣，沒有改變?？墒俏覀冎荒芨糁粡埐鑾撞煌床话W地互相問候著近況。我翻出雜志上我的照片給他看，他翻出新產(chǎn)品的圖片給我看，我知道他很好，他知道我也很好，于是，再也找不出什么話可以說。我們只好面對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我們同時拘謹(jǐn)起來。房間的電視里正在放著一個古裝電視劇，可是誰也沒有把目光轉(zhuǎn)過去一眼。我痛恨自己，所有的鎮(zhèn)定所有的幽默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說出來的每句話都索然無味。他說房間太熱，因此他的臉有一點點微微發(fā)紅。我想，也?更多是因為兩個人在一個封閉的房間里產(chǎn)生的不自在吧?；蛟S，在我的面前他一直感覺不自在，因為我太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女子了。

當(dāng)整個房間煙霧繚繞的時候，他說我們還是出去吃飯吧。我乖巧地跟在他的后面出了門。到此為止的時候我的一切表現(xiàn)雖然不能算是盡如人意，但是也算得上是中規(guī)中矩，平靜禮貌客套。他特意打電話問過朋友杭州最好的酒樓在哪里，于是我們上了車，在堵車時分的街道上穿行。還是像從前一樣坐在他的旁邊，車?yán)镉星逍碌暮芎寐劦南闼奈兜馈？墒沁@輛車子是新的，不再是我曾經(jīng)坐過寫過的那一輛。那么身邊的這個人，還是?是我記憶中曾經(jīng)以為的那個男人呢？么多年以來，我看得到自己的成長與改變，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看到了他那些默默地改變。他是一個讓我崇拜的男人，看著他一點點把工作做得有聲有色，看著他漸漸不再輕易發(fā)脾氣不再隨便憂郁，但是，他此刻的心情是如何，我猜想不到。我只是坐在他的身邊默默地看著他，看著他握緊方向盤的手因為用力，指節(jié)微微地泛出一點白色。我忍不住伸出手撫摸他耳邊的頭發(fā)，發(fā)絲從我的手指縫隙中滑落過去。這一瞬間，突然無限傷感。

是的，我們都老了。我們再也不能一起相伴著走過那些成長的道路。我們都逐漸學(xué)會了堅?，逐漸學(xué)會了和自己以及這個世界和解，我們再也沒可能在彼此的生命中有所交集。即使現(xiàn)在我坐在他的身邊，即使我依然能夠輕輕撫摸他鬢間的黑發(fā)。這么近，那么遠(yuǎn)。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就是我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就是我在你的面前，你卻假裝不知道我愛你?？墒牵恳环N能傷人的痛，最后都會痛及自身?！肚槿恕防锩?，老年的杜拉斯某一天接到了一個電話。第一聲她就聽出了話筒那端的那個男人的聲音。那個男人對她說出心里話，他說他和從前一樣，仍然愛著她，說他永遠(yuǎn)無法扯斷對她的愛，他將至死愛著她。在合適的?間地點遇見了一個相愛的人，然后是分開，每個人都是這么過的?？墒沁@句話在我的心里揮之不去。那本小說的開頭和結(jié)尾都是令人心碎的重逢。就好像此刻我的心碎一樣。外面的街道很擁擠嘈雜，我們評論著路邊開過去的奔馳小跑車和陸虎吉普，但我的心在不停地下墜，朝一個不可測的深淵。那一刻，我終于絕望地發(fā)現(xiàn)，我和從前一樣，仍然愛著他，我不知道什么才能扯斷對他的愛，我知道或許我根本就不想扯斷對他的愛。

眼眶毫無預(yù)兆地紅了，感覺到眼淚似乎要不聽話地奔涌而出?？墒俏矣幸桓本薮蟮臏\色的墨鏡遮住了我的臉。淺色墨鏡的好處就是即?天黑了也可以戴出去裝酷，或者用來遮蓋點什么東西。我用變了調(diào)的聲音和他東拉西扯地談著家常，一只手的指甲狠狠地掐著自己的手心，只是為了不要讓眼淚落下來，因為那會弄花了我的妝。我并沒有感覺疼痛，因為我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以前我可以搖下窗戶在他的車上肆意地抽煙，但是現(xiàn)在我不敢，因為那輛車看上去很新，車?yán)锏目諝庖埠芎?，外面的灰塵又太大。

好了，現(xiàn)在我在一個受傷的胃后又有了一顆慘痛的心。到飯店的時候我基本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那居然是某年深夜和朋友們一起夜游杭州時宿過的飯店。記得當(dāng)時就曾經(jīng)嘲笑過樓梯上那一排屁?朝外的鎏金大象們，那時候是怎么也想象不到如今是我們二人前往就座的地方。他們何其有幸，因為他的到來，會被我牢牢地印在記憶的深處。有一個夫妻兩個人吃魚頭的故事是這樣的，因為妻子總想叫丈夫吃魚身上肉多的地方，所以自己謊稱愛吃魚頭，于是丈夫每次都主動夾魚頭到她的碗里。直到臨終的時候才知道，他們兩個人彼此都吃了自己不愛吃的那部分一輩子。突然想起這個典故，是因為其實我想要說一句實話，那就是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吃鮑魚。但是鮑魚很貴，每次都毫無怨言地請我吃最貴的那一種，對我來說和嚼一塊蘑菇?jīng)]什么太大的區(qū)別。但是我依然?開心，因為還有人愛我到了愿意請鮑魚的地步。天知道，我是多么渴望一茶一飯的平淡，或許是親自為人做一份早餐，或許是兩個人甜蜜地喝著僅有的一碗粥。我依然感謝他，感謝他對我的呵護(hù)和重視。他甚至肯陪我喝一點點酒。惦記著他的身體以及回程的路途，我一再阻止了他倒酒的動作，我不顧禮節(jié)地把自己的杯子倒得很滿，喝得又快又多。那些可惡的紅酒仿佛眼淚的催化劑，害人在吃飯的時候依然要把墨鏡戴上。我的心里充滿了愧疚，那真是一頓糟糕的晚飯。飯店搞壞了食物，我搞壞了氣氛。

他的話并不多，他只是一直在聽我說。他假裝沒有看到我?淚水，他不會哄我，他更不會幫我把眼淚擦掉。他只是看著，聽著。我知道，那些淚水可能會從他的心里流過。所以，我知道我是一個多么不懂事的女人。但是忍不住，鏡子里的我再也沒可能哭得如梨花帶雨，只可能像被風(fēng)雨肆虐過后的殘花敗柳。我其實并不悲傷，我只是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