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是迷人,幽黑而深邃,而我還要繼續(xù)在路上跋涉,還要趕赴幾場約會。只可惜抽身而退的只是身體,心卻固執(zhí)地留在那片暗林中久久不肯離開。那人依舊在。思?和牽掛,祝福和關(guān)切依舊在。在后來一篇叫《永不永不說再見》的文字里,我曾經(jīng)這樣寫了這樣一些句子:2002年11月,那個人來上海看我。他去看我租的房子,從門衛(wèi)看到廚房的熱水器。他帶我去揚子江吃鮑魚,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巨貴。在車上我輕輕觸摸他的手,和從前一樣溫暖干燥。我用手輕輕觸摸他眼角細(xì)細(xì)的皺紋,我想他又疲憊了許多。這一次他沒說什么,我也沒說什么。我們努力地保持著客氣而疏遠(yuǎn)的姿態(tài)??墒俏抑溃谖覀兊男睦?,我們彼此仍然是那么親密。我從來就沒覺得曾經(jīng)離開過他,我們從來都沒有走出彼此的視線。他開車送我回家,停好車,?下來,拉開車門,那個人臉上是溫和而惆悵的微笑。他朝我張開雙臂說:擁抱一下。我緊緊地抱住他,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心跳,我只希望那一刻地老天荒。他說:相信我,我們還會再見的。他說:我答應(yīng)你,我們還會再見的。望著車窗里他離開的身影,我的眼睛不停地出汗。是的,分手后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我曾經(jīng)天真地相信,陣陣疼痛是正常的,但是它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發(fā)作得間隔越來越長,等有一天突然意識到不再痛的時候,或許也就是病愈的時刻了。
時間和距離,回憶和想念,一遍一遍在腦海里描述著趨向完美的愛情故事和愛人。在回憶里,那些?傷奇怪的痛徹心扉留下一些不敢碰觸的疤痕在那里,而我天真地以為那些都可以痊愈,可以摸著那些奇怪的形狀感慨;而快樂也奇怪地更加清晰起來,那些爭吵、會、憾,都被記憶的過濾器一一過濾掉,留下的全是美好的另一面。那是怎么樣一種甜蜜的憂傷和溫柔的傷感,最后一次擁抱到再一次的相逢,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半的時間。近五百個日日夜夜,也就是說懷抱著將近五百次地憶起。他說,我也常常常常地記得你。他不再說想念。其實我也并不常提起這個字眼。想念是多么深刻的感情,足以使人煎熬至瘋狂崩潰,我們只是說記得,說想起。那些過去的日日夜夜,?快而漫長,在每一個電話鈴聲響起的瞬間,在每一個陰雨或薄霧的黎明,在一個個熟悉的地名被提起的時刻,在某一個有著特殊意義的日子,在一輛白色或灰色車子開過的縫隙里,甚至是一只飛鳥掠過天空的陰影下,無時無刻,可以忘懷。我平靜地想,那又是一種多么深遠(yuǎn)的情懷。我們留不住自己,留不住對方,留不住彼此,留不住歲月,留不住一點一滴的成長,我們默默地在改變著,但至少,我們還留住了一份美好。
這又是一件多么荒誕的事情?,F(xiàn)在所做的一切事情仿佛提早地就是為了回憶在做準(zhǔn)備。每做一件事的時候甚至?xí)氲剑?dāng)我老了,白發(fā)蒼蒼?于一張搖椅上露出曖昧的微笑,回顧著年輕時代的荒唐歲月,有甜蜜有感激,那么會覺得上蒼其實待人不薄,往事如水一般倒流回去,我并未虛度,至于忘記了自己當(dāng)下最想要的是什么東西。就好像把現(xiàn)在所有的錢都存了一張50年的定期存單,到了期才發(fā)現(xiàn)擁有一串沉甸甸的數(shù)字,卻無處可以兌現(xiàn)。那么我到底是該感激還是羞愧?事實是,沒有那些錢的日子,也走完了那些歲月,也會如期地到達(dá)人生之終點。那么我們到底還需要不需要一份不能兌現(xiàn)的安慰呢?
你看,我們終于要在這個城市里第三次遇見了。他說他要過來看望我,請我吃飯。他說我既然已經(jīng)?了這里,那么從禮節(jié)和感情上他都會趕過來看望我。那個下午我在酒店里梳洗打扮,這些日子里我不可避免的蒼老了,所以很需要仔細(xì)地收拾一下歲月的痕跡,但是又不能有一張油漆過的假臉。這其實真的很難為我。我要把妝容化得淡雅隨意,我要穿得很隨意,我的態(tài)度要顯得很隨意,其實我知道這一切對自己的提醒都表示自己很在意。但是我想他也依然知道我其實很在意。我們其實都在刻意地隨意著,就好像此前我再也沒有撥打過他的電話一樣。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退一步比前進(jìn)一步需要更大的勇氣。都說愛一個人就是要讓他得到真正的幸福,那么后退一步?著他,就那么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如看一部無聲電影一樣觀察著他的生活,知道他在很努力地工作和生活著,也就夠了。
到底想不想要見到那個人,其實心里一直很猶豫。我很想見到他,因為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中,依然無數(shù)次在文字里傾訴對他的想念。人都說愛情只是一種水痘,出過以后很快就會痊愈并且免疫,但是似乎我的免疫系統(tǒng)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功能。在無數(shù)個夜里苦苦地思索著答案,為什么會有如此深遠(yuǎn)的情懷和愛戀,卻永遠(yuǎn)得不到回答,此我固執(zhí)地相信一切因果前緣。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使有,誰又知道前世是如何糾纏不清呢,一切?一切都是有因果存在的,只是我們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個瞬間曾經(jīng)發(fā)生了交集以至念念不忘。但是我害怕,我真的害怕。那種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晚餐,那種言不由衷地客氣和微笑。如果見面只是讓自己看得更清楚彼此已經(jīng)變成了多么遙遠(yuǎn)而陌生的兩個人,那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前一個夜晚在病中輾轉(zhuǎn)猶豫,到底要不要買一張機票倉皇地離開這個城市。但是,最后,我留了下來,只因為舍不得。
多么難多么難。以前我們都是婀娜的曲線,可以重合交集,而以后的日子越來越像兩條越走越遠(yuǎn)的放射直線,最終消失在不可知的某一個方向。所以,我留了下來,在?間里忐忑地等待著。那個瞬間,甚至覺得有一點委屈。我很想在那個懷抱里哭泣,訴說。在沒有他的日子里我是如何孤單的生活。可是,我知道我不能,為我知道沒有誰不是孤單的,沒有任何一個懷抱可以安慰。我只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奢望,只因為他說,我們還會再見。
門鈴響起的時候我很慌張。開門的一瞬間就好像初次見面的那個瞬間,充滿渴望卻想轉(zhuǎn)身就逃,可是他已經(jīng)在那里。門一點點打開,心一點點提起來。我想,我一定笑得很尷尬,并且手足無措。我不知道是怎么樣把他讓進(jìn)了房間。那個熟悉的人,那個陌生的人。那個深深想念過的人,終于,?次,和我,相見。
他坐在沙發(fā)上,我坐在床頭,因為緊張,我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我想仔細(xì)看他的臉,可是又不敢和他的目光相遇。我有一頭枯黃蓬亂的頭發(fā),上面挑染著亞麻色的發(fā)綹,穿著皺巴巴的一黑衣服和臟兮兮的牛仔褲;他的頭發(fā)依然黑亮整潔,順滑地在臉頰旁邊散開,他穿著雪白的襯衫和藏藍(lán)的西裝,只系了最上面一顆銅制紐扣,依然提著那只我熟悉的黑色尼龍公文包。我們的服飾,直接表明了我們現(xiàn)在的身份和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