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悶:讀《始得西山宴游記》(1)

找一個解釋:我們這樣讀古文 作者:凌性杰


哪里都不想去的時刻,正好是氣象局發(fā)布大雨警報的這幾天。起床時已近中午,心緒散漫懶怠,既倦又悶,遂窩在沙發(fā)里面發(fā)呆,想像遠方發(fā)生爭執(zhí),明日靜默無語,昨日已死的種種懊侮又重新活轉(zhuǎn),連篇累牘地重述,把自己打成現(xiàn)世存在最無力的操煩 煩什么?煩時光飛隕,一事無成,兩個月的暑假就這么過完了,即使我知道這大概是某種周期性的憂郁作祟,但哪里有一顆小藥丸可以給自己光亮無遮蔽的空間?

一切計劃都沒有著落,一切想當然爾的事情全都沒發(fā)生,這世界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居處在時間之外,悠悠乎與浩氣俱而莫得其涯。然而它從不放過任何一人,總是借著身外某些物象來打擾提醒,像忽然遁隱的日光,把我閱讀的眼睛從書頁黯淡的字跡里拉開,然后自動報時的機械人聲大聲宣告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溫度攝氏二十七點五度。我聞到一股潮濕的氣味,悶悶的,重重的,心想,該不會是要下雨了吧?

山風四起,云濤聚合,直潭凈水廠方向的幾座山頭逐漸模糊,只有山頂一間寺廟三根黃旗隱約可辨。大雨應當就從那里開始下起,卻沒意料到它竟來得這么快,瞬間吞沒了整個盆地。我趕緊離開沙發(fā),把客廳的落地窗關上,怕雨水濺進室內(nèi)還得拖地。眼前一道青白電光閃過,分支歷歷清晰可辨,忽然半空中一聲焦雷炸響,遠近汽車警報器一陣騷動,像是哪里真有敵人大舉入侵這座城市,全都瘋狂嚎叫起來。跟著雷電環(huán)起,大軍壓境,炮火猛烈的程度超乎我所能想像。我只能坐回沙發(fā),一面默數(shù),短短一個小時里,雷聲大作五十幾次,轟炸行程幾乎排滿了每一分鐘,結(jié)果是不停的耳鳴。

大雨和雷電隔絕了外面的世界,空氣潮濕到肺里有如積水不退,家具上恣意亂冒的霉菌讓人體膚發(fā)癢,昏昧的天色似乎沒有轉(zhuǎn)亮的可能?!耙磺卸紲S陷了,沒有人能夠離開,”我喃喃說,該要這么寫下來的:“被困在這里,在這個身體里,是怎么也離不開的了?!?/p>

他一定也這么想過,不然不會寫下這些文字。只是他后來好幸運,就這么逃了出來。

唐德宗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公元805年),順宗即位,改元永貞,以王叔文為首的政治集團在新皇帝的支持下進行政治改革,史稱“永貞革新”。身為集團的中堅分子,柳宗元積極參與各項革新工作,一時踔厲風發(fā),亟欲有所作為。然而只要是革新運動,必然會引來保守勢力的反撲。八月,順宗因病退位,保守勢力大舉清算政敵,王叔文被殺,永貞革新宣告失敗,前后僅僅進行了一百六十四天。其后參與改革者皆為放逐,而柳宗元先是貶為邵州刺史,途中追貶為永州司馬,不讓他握有任何實權。這年,他三十三歲,開始學習過一種全新的生活。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距離柳宗元成為政治犯,已經(jīng)是第四年了。這四年中,他經(jīng)歷了人生巨大的起落,母親病逝,家室無著,孤身寄居在龍興寺,內(nèi)心憂懼憤懣無端。舊唐書上說他“既罹竄逐,涉歷蠻瘴,崎嶇煙厄,蘊騷人之郁悼”。他自己則在《寄許京兆孟容書》里說:“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繆?!北O(jiān)視的眼睛時時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深怕死灰猶能復燃,于是永州的秀麗山水,竟成了他的牢籠。

然而山水畢竟還是山水,是可以登臨觀覽、履踏指異的空間實體。柳宗元就在這一次次的登臨中,讓心里的憂懼慢慢消融,讓思想沉淀,重新見證生命的美好。這年九月,他遇見了西山,那些仿佛已經(jīng)死去的什么,似乎又活了回來。于是他開始書寫,八處風景,八篇游記,用他“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的生花妙筆,記錄下眼前所見的一切,開啟人與山水的對話,而以西山為八記之始,這里面理應存在某些更深沉,也更清潔明白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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