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紅樓夢》一書又是怎么把禪的精神一步步地落實到文本中的呢?嚴(yán)滄浪又有句話“大抵禪道唯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他是這樣論詩如論禪的。我們也可以補一句,紅樓夢之道也在妙悟,妙悟是三者的本質(zhì)特征?!都t樓夢》通部書其實就是要迷者一悟,曹公的這個法門就叫以情悟道(參看甲戌本第五回)。但如果有誰要問《紅樓夢》要悟什么,那就證明太沒有悟性了。西方的學(xué)者,比如黑格爾,他認(rèn)為一般人是很難懂哲學(xué)的,哲學(xué)只能通過思想、范疇,“或更準(zhǔn)確地說是概念”去表達,而表象(情緒、直觀、欲望、意志等)是不能表達哲學(xué)的。比如你說這片樹葉是綠的,就有問題了,你要說這個存在是有個體性的,才真正地理解了這個“理念”。他把作家、傳教士與演說家歸為一類,說他們的話是最易懂的,言下之意就是這些人都不能說明真理(《小邏輯·導(dǎo)言》第三節(jié))。中國古代的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則不一樣,他們認(rèn)為,執(zhí)著于有是不好的,執(zhí)著于無也是不好的,要非有非非有,非無非非無,但還不夠,因為這些話上是懂了,但未必做得到,所以要妙悟。所以曹公才花十年辛苦,寫部巨著,讓你喜其中人物之所喜,憂其中人物之所憂,如親身體驗一樣,從此頓悟成佛。但曹公可沒叫你出家啊,沒有叫你斬斷情緣啊,一切就看你妙悟了。
妙悟需要機鋒。比如書之別名《風(fēng)月寶鑒》,就是要人“戒妄動風(fēng)月之情”。這個“風(fēng)月寶鑒”還關(guān)乎一個人物——賈瑞。賈瑞的問題其實可以用一個推理來解釋。假設(shè)他們都生活在現(xiàn)代,鳳姐想利用賈瑞做做壞事,答應(yīng)給賈瑞以床上之盟,賈瑞也知道鳳姐利用她,賈瑞會不會答應(yīng)呢?依曹公的性格描寫,賈瑞肯定會答應(yīng)!那么賈瑞最想要的就不是鳳姐的關(guān)心、體貼,所以不是愛,他最想要的是鳳姐的女性特征。所以曹公的“風(fēng)月寶鑒”是要讓人悟。悟表面上美的東西(正面的鳳姐)也許是最毒的,也是最丑的,表面上最丑的東西(反面的骷髏)也許是最美的。
又如,貫穿全書的一僧一道,僧是“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臜更有滿頭瘡”;道是“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其實這就是告訴我們,看似臟的東西,看似丑的東西,可能就是最潔的東西,最美的東西。就是要我們破了分別臟潔、分別丑美的執(zhí)著。
甄士隱的《好了歌》解,一般被認(rèn)為是紅樓與紅樓諸人的命簿,其實它更重要的是機鋒。“陋室空堂”與“笏滿床”,“衰草枯楊”與“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與“綠紗糊在蓬窗上”,“脂正濃、粉正香”與“兩鬢又成霜”,“黃土隴頭送白骨”與“紅綃帳底臥鴛鴦”,“破襖寒”與“紫蟒長”,形成一對對強有力的對照,極言人事的無常。正是脂硯所謂“萬境都如夢境看”也。這個機鋒,說得淺點,就是“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不必以福為喜,也不必以禍為悲,不必對受福者趨炎附勢,更不必對受禍者幸災(zāi)樂禍。說得深點就是要人“浮生看物變”,“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際云卷云舒”。
《紅樓夢》第二回,賈雨村忽信步至一山環(huán)水旋、茂林修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破舊的對聯(lián),曰:“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边@里又是一個大大的機鋒了。又有幾個人懂得“縮手”,懂得“回頭”呢?漁夫家的老太婆,有了新木盆、有了木房子應(yīng)該就夠了吧?當(dāng)了世襲的貴婦人,當(dāng)了自由自在的女皇,還不知足?這就是貪字變成貧字的道理。機鋒的妙處在于這個似乎人人都懂的道理在這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喝你一下。連賈雨村這樣的“利迷心竅”的人,也不禁想道:“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可惜的是,賈雨村見到了個“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的老僧,就不耐煩了,“仍出來”了。賈雨村白白地錯過了這個機鋒,他不知道,真正耳聰者往往接近于聾,真正能說者往往舌鈍,所答非所問正是機鋒,這樣的老僧才是“智”才是“通”。難怪脂硯說這個老僧是“是翻過來的”,說雨村“還是俗眼”,他“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