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單位只給我發(fā)一百零六大洋的工資,但它并不欠我什么,因為我壓根就沒為它做過什么,我上班僅半年就停薪留職,去深圳晃蕩了。幾個月后鎩羽而歸。此后,無所事事的我爛醉如泥,清醒時就躲在家里看書。連《尤利西斯》、《追憶逝水年華》這么晦澀變態(tài)的意識流小說也看。中學同學冬瓜,那時就當上了書店副經(jīng)理的高官,總能為我搞到我想要的書,連蘭陵笑笑生的原版《金瓶梅》都弄來了,看得我通宵達旦茶飯不思。在文言文中意淫,真TMD別有風味。
銀子很快花光了,一同學介紹我去歌廳以每晚十元外加提成的方式出賣歌喉。晚上,我尚能在光怪陸離的燈光、靡軟亢奮的歌聲、迷亂扭曲的臉嘴和五彩斑斕的酒精中掩飾自我,漫長的白天卻像剃刀一樣舔舐著我的寂寞。二十五歲時一個窮極無聊的上午,躺在床上的我填下了自我心理撫摸的第一個格子。不到半年,居然鼓搗出三十余萬個格子來,頓感輕松許多。治療空虛的最好辦法就是爬格子,那由格子組成的迷宮和深淵,你填到死也沒底。真TMD不自量力,除了內(nèi)部刊物上的八股文,我還只字未發(fā)呢。除了讓自己暈一場,也就扔在那里了。
停薪留職期滿后,被安排到省城辦事處。辦事處的通病是不辦事或亂辦事,補助費卻一點也不含糊。省城補助標準高,按我當時的混混眼界和小農(nóng)格局,那一段我挺闊綽,整天和哥們兒到處晃悠,從這幫閑人和這個閑城那里我沾染了不少惡習。不到一年,辦事處被我的頂頭上司活活給辦垮,我依依不舍地回到靀城,再次成了多余的人。經(jīng)理給我指了兩條光明大道:到一家分店去賣油鹽醬醋外帶掛面燒餅,或自己承包一家小餐館,門面由公司出,要么安置幾個工人,要么繳納承包款。我選擇了后者,當時的國企,人心已經(jīng)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這是個位置偏僻、治安案件高發(fā)的地段,家人都說我瘋了。果然,這家小火鍋店一開張就欠賬、賴賬成風。見識小口氣大、錢包小胃口大的食君子實在太多了。吃完飯嘴一抹,腆著臉說哥們兒今兒個健忘癥又犯了,或這幾天手頭緊,好像龜兒子(注:龜兒子,四川方言,約相當于“王八蛋”。)以前挺闊綽似的。對這類飲食詐騙犯,堅壁清野。
另一種蹭法是鉆空子。餐飲業(yè)競爭慘烈,不得不推出優(yōu)惠政策,比如酒水瓜子米飯泡菜免費。好家伙,這幫“蹭爺”大大咧咧地點一兩個最便宜的菜,就跟你耗上啦。你恨不得拎著啤酒瓶子,在那豬頭上來個迎風綻放什么的。
其他賴賬方式:吃完飯說他舅子老表是公安稅務(wù)工商的,往盤子里扔蟑螂的,捂著肚子哇哇叫的,說自己剛從監(jiān)獄出來要和你交個朋友的。我的政策是:確鑿絕對不能惹的,算老子倒霉;可惹可不惹的,老子不吃你那一套!為了收欠賬,我差點和一個刑滿釋放犯發(fā)生血案。說起來也就幾十塊錢。這廝住附近,店員去催要數(shù)次無果。我半夜去敲門,這癩皮狗操出了菜刀,咆哮他就值這個錢,有備而來的我從后背摸出兩尺長的鋼管。劍拔弩張之際,那廝女人牢牢抱住他,承諾次日就給錢,我就撤退了。還有一個午夜,突然店員來電話,語無倫次地報告有人吃完飯竟掏出火藥槍威脅店員,還放了一槍。等我趕到,那幫歹徒早跑了,天花板上一個窟窿,店里還散發(fā)著濃重的硝煙味兒。
讓這幫人渣拿去小命實在不劃算,關(guān)門歇菜了。一算賬,除了上繳的承包費、員工工資和填飽肚子,白忙活半年。好在各種小吏還沒把這偏僻地帶的雞毛小店打上眼,否則非把我吃成“百萬負翁”不可。
隨后幾年,我又折騰了不少事情,有輸有贏,贏大于虧,但都和這個讓我滾蛋的單位沒關(guān)系了。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頗有名望的社會賢達。
拿著這筆贖身錢,我漠然離開了這個從此以后和我沒任何關(guān)系的單位。和幾年前我主動從單位停薪留職時尚有一絲慌亂相比,早已無所謂了。幾年動蕩生活下來,我早已變成了一條爛滾龍(注:爛滾龍,四川方言,有不少惡習的街頭混混。),滾龍還怕泥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