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趕上了這個夏天最大的一場雨。
我慢慢伸出手抹去窗玻璃上薄薄的一層水霧,被抹花的玻璃上水痕慢慢褪去,露出我自己的倒影,我避開鏡子里我自己的眼睛,走近玻璃,視線穿過鏡子看著窗外的雨。每個雨滴都那么倉促地在我眼前砸在地上,那些急促的滴答聲聽起來像是一個正在趕路的時鐘,腳步緊湊卻忽輕忽重忽緊忽慢,混亂不堪。我媽在進手術(shù)室前還抓著我的左手,問:“這不是用你爸給你的那些錢吧?”我輕輕把右手搭在她的手上,說:“放心吧,錢還夠?!彼謫柫艘痪洌骸皸澃。氵€能出國讀書的,是吧?”我在我右手搭著的她的手下面抽回了我的左手,微笑著說:“是的是的?!彼环判模澳愕降啄膬簛淼哪敲炊噱X?”于是我又將重復過很多次的話重新說了一次:“我把我爸那筆錢拿去炒股,賺了好多,給你動完手術(shù)還剩下一部分。放心吧,錢是夠的?!?/p>
“真的嗎?”
“真的?!?/p>
早在那個不眠的夜晚,我想遍了所有我可以尋求幫助的人。我爸永遠都是我的最后選擇,在放棄給他打電話之后,我從我媽房門外回來安坐在床上。我媽沒有關(guān)系太近的親戚,那些老一輩的我們都不想因為這些事情向他們要錢,于是我扭開臺燈,仔細翻開我的同學錄和通訊錄,一個一個地找。同學錄上全是畢業(yè)的時候他們給我留的俏皮話,還有一些掖著藏著的心里話,我們那時那么單純地快樂并傷感,我看著這些東西忍不住一陣心酸,我根本無暇再仔細從這些話語里回想過去了,我必須從回憶中把自己抽離出來。中學的同學錄翻完了,這些單純的同學,我一點兒都不希望因為這樣的事情打擾他們,更沒有辦法光憑著幾年同學的關(guān)系向別人借那么多的錢。我突然又想到什么,起身從床底翻出一個未開封的紙箱,里面裝著的是搬家時帶過來的一些雜物,都不是什么日用品,所以就一直積壓在床底。我從里面掏出一本滿是灰塵的小學同學錄,一打開就一股時光的味道。那個時候因為我小學畢業(yè)就要搬家,所以大家都寫得特別真摯,在那么小的時候,他們就都已經(jīng)知道,一個人要是某天突然離他們而去,他將被巨大的、陌生的人群吞沒,未必再能找回來。我在那本同學錄里翻到戴夢歸的那一頁,她用漂亮的彩筆給我畫了她自己和我,這種火柴人的她和我看起來除了有沒有辮子之外毫無區(qū)別,她還在旁邊標上了名字。我笑了笑就把它翻過去了。然后我翻到了楊絡(luò)生的那一頁,他沒畫畫,寫得也很少,就在空白的地方用稚嫩的字體寫了大大的八個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突然之間就想起他當時在我面前拍拍胸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把“難”字念成了“nán”,我笑他念錯了,他說“沒有錯啊,就是有困難要一起擔當嘛”。
我把同學錄一直攤開在了他的那一頁,拿起了電話。
“喂?”接通電話的那一刻我才想起來這是深夜,“抱歉打擾了,麻煩找一下楊絡(luò)生。”
“我就是,”我第一次聽見他變聲之后的聲音,“你是?”我突然想起來這也是他第一次聽見我變聲之后的聲音。明明是兩個曾經(jīng)很親近的人,突然之間隔著電話線誰都認不出來彼此。
“喂,到底是誰?”他見我沉默,就說,“不說話我就繼續(xù)玩兒游戲了?!蔽乙詾樗麜R上掛掉電話,誰知道他是一邊繼續(xù)玩兒游戲,一邊還懸著電話,我能從這邊聽見他按鍵和游戲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