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么能告訴她，要讓她知道肯定就沒戲了！”

“那錢你怎么拿出來用？”

“錢是我爸直接打到我名下的，我自己就能取出來?！?/p>

“噢，這樣啊?！?/p>

正說著，突然聽見廳里一聲響，我扔下電話往外跑，看見我媽雙手前臂伸平僵直在空中，地上是打翻的一碟菜。她有點兒尷尬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蹲下來想收拾碎片。她說：“沒事沒事，我就是一時失手罷了……”但她卻笨拙地推撥著碎片，怎么也撿不起來。她的手沒有被瓷碟的碎片劃傷，但她卻異常痛苦地咬著牙。我抓住她的手，一個勁兒地問怎么了，她艱難地松開咬得那么緊的牙關(guān)，嘴唇抖動了很久，才從她嘴里溢出這么一個字：“……疼?！?/p>

但是我不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疼，也許是萬箭穿心的、撕心裂肺的，但是這雙手就像我媽這個人一樣隱忍著所有的痛苦，它在我的手里就是無力地、軟綿綿地躺著，沒有一點兒掙扎。

我把她送到醫(yī)院，拍了片，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這么嚴重。醫(yī)生說是頸椎病引起的，如果長期不治，會一路惡化，甚至有高位截癱的可能。他說：“可以通過理療和推拿治療，但作用都不大，我的建議是動手術(shù)。”

在回家的路上，是她先開口說話?！捌鋵嵨疑妒露紱]有?！彼?，“平時貼點兒膏藥都管用的，怎么動不動就要手術(shù)，是醫(yī)院的床位太空了醫(yī)生太閑了還是怎么的？”她在這種時候竟然還開會玩笑。

“聽醫(yī)生的吧，他又不會害了你。”我說。

“但是他也不一定就對我好，”她說，“他說手術(shù)費多少？”

“十來二十萬吧?！?/p>

“對啊，外加之后的住院費，那醫(yī)院得賺多少！”她旋即壓低了聲調(diào)，“再說了，我們哪兒有那么多的錢……”

“我們有的，”我直接接過了她的話頭，停下腳步，很認真地說，“我爸留給我的那些錢，付完手術(shù)費還足夠付住院費和其他費用?！蔽覟樽约簞倓傁氩m著我媽出國的想法感到羞恥。

她有點兒訝異地看著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說：“不行，那錢是留給你的，你得用它出國讀書?！彼ｎD了一會兒，又輕輕地說，“我也不想讓你去上個二本學校。”

“那你的病怎么辦！難道你要癱瘓在床上等著我從國外回來嗎！”我說完就突然明白了，她一直不想讓我出國并不是因為別的什么，而是因為如此地害怕失去我，因為她已經(jīng)失去了我爸，如果我也離開，她將孤身一人。

“余棟，”她咬咬牙，“去找你爸吧，看他能不能幫幫我們，嗯？”

之前她明明那么不愿意讓我去找他，那么不愿意讓我出國，但在這一晚，她放下了所有的執(zhí)拗，就像當時她強忍手上的疼痛一樣，我永遠不知道她所忍受的到底有多少。我那個可憐的媽媽，她為我買了醫(yī)療人身意外樣樣齊全的保險，卻唯獨忘了給自己買一份，她為我買的保險也終究不能為我的未來作任何擔保。

我握著電話一直沒辦法把號碼完整地按完，我總是在按下不知第幾個數(shù)字的時候猶豫很久，以至于電話機也等不及了，從聽筒里傳出“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不正確”或者“該號碼不在服務區(qū)”的提示音。其實第一個號碼我按得非常爽快，因為我非常想要打給我爸，告訴他在他離開之后我們有多悲慘，讓他更內(nèi)疚一些，負罪感更多一些，讓這些情感像大山一樣壓在他身上吧，這是他應得的懲罰。但在不知第幾次聽見“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不正確”或者“該號碼不在服務區(qū)”之后我掛掉了，我始終狠不下心打這通電話，不是對他仁慈，而是我沒有勇氣，說不上來是對什么沒有勇氣，但我清楚地知道，在這種時候我沒有找他，以后甚至以后的以后無論遇到怎樣的事情我都永遠不會主動找他。

我起身從半掩的門看我媽熟睡的樣子，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指尖的冰涼和濕潤劃過皮膚滲透到神經(jīng)，那里的皮膚很薄，神經(jīng)很淺，敏感脆弱。我想起小時候我媽總是叫我?guī)退繁?，因為那時爸爸給零用錢很吝嗇，她就趁這些機會多塞給我一兩塊錢，盡管她并不是那么需要捶背。其實對于爸媽的離婚，我總是有一種無法擺脫的負罪感。他們的感情變質(zhì)，仿佛就是以那次的搬遷為轉(zhuǎn)折點的。如果當初我沒有在搬家的事情上鬧別扭，如果我乖乖聽話跟著爸爸搬到南城，如果沒有了他們兩人分居一年多的那段時間，是否一切都還會是好好的？

而我也突然意識到我的18歲生日原來就這樣糊里糊涂地過去了，我的成年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和禮物，反而在這個時候我的生活變得面目全非。但是我必須勇敢起來，當生活里所有的東西相繼倒塌的時候，我就是我生活里的唯一支柱，我不能倒下。我現(xiàn)在是家里的唯一一個男人了，我知道對于我的母親我應該承擔起怎樣的責任。我把相機從眼前放下來，我是不應該去選擇我想看到什么的，即使我沒有看見也不等于它們不存在，我應該勇敢地去看這個世界，無論幸與不幸，都應該盡收眼底，然后我才能想辦法阻止那些不幸吞噬我的生活。

這時離大學開學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