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從去年,我開始寫這樣的單子,因為很顯然有些工作要轉(zhuǎn)交了。直到事情理出點”頭緒“。這是我們用來形容未來的一個詞,它像鱷魚打哈欠張開的長顎,深邃而令人恐懼。列這樣的單子并不容易,因為多年來我已習慣了下意識地做這些事情。要把哪些列進去,把哪些留下呢?我有意在深夜將單子放在胡椒面兒加工器的下面。第二天早上孩子們上學前進房間來親吻我的時候,我頭暈得甚至無法分辨她們頭發(fā)是否扎好,牙齒是否刷干凈了。我輕聲說著再見,抬起頭,嘴唇拂過她們的臉頰。當我再一次醒來時,看到床單上有片羽毛,深棕色的顏色。我還是祈禱孩子們沒有把小雞帶到學校吧。
我再次看著這張單子,想知道阿爾奇那天早上會是怎樣的感受:覺得受到侮辱還是感到有意思?會生氣還是會感謝?不知道是否該寫進去說,讓兩個孩子穿校服,或是提醒他別忘了孩子們的帽子。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覺得這些瑣事那么重要。我起身下床,把單子扔進了垃圾桶。阿爾奇可能甚至沒注意到它。
通常我醒得很早,那時天色還未完全明朗。凌晨前,我泡好一小壺茶,端起一杯來到花園。一些母雞已在小聲地咕咕叫著。我走過去坐在傘狀大樹下的藤椅里,一邊撫摩著茶杯,一邊仔細聆聽。我總是覺得這些母雞的叫聲無與倫比得入耳。天色漸亮,其中有五只忙亂地斗著口角出了雞棚。伊麗莎白,我總叫它麗莎,是最小的,也是最漂亮的,它第一個出來,闖入陽光中。麗莎是只淺花蘇賽斯雞,全身白色的羽毛,黑色的翎羽,像帶花邊的披肩。它總是比較專橫,指揮著其它雞按順序出窩。最后出來的是凱蒂,深棕色的羽毛,翅膀尖上漸變成黑色。據(jù)我所知,每天早上凱蒂都以相同的方式問候新的一天:先在雞棚門口略作停頓,抓抓土,快速躍出一兩英尺,退回到雞棚,再向前幾英尺,再退回,直到和空地另一邊的雞食兒盤形成一條直線。這一過程里,凱蒂總會轉(zhuǎn)頭啄啄自己的后背,這個儀式一直持續(xù)到有東西讓它們分神兒。凱蒂是我最后養(yǎng)起的一只雞,盡管它年齡不是最小的,也要按照雞群協(xié)議遵守先來后到的順序。
我想若是生命可以重新開始,我要研究母雞。那天早上就那樣坐著,把茶葉沫向柵欄另一邊扔去,雞群便都沖上去探個究竟:它們總是好奇得很。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雖然雞養(yǎng)了幾年,對它們卻知之甚少。問題是,它們那么柔順,那么乖巧,幾乎不用照料。我明白自己一直把它們的乖巧視作理所當然。它們有些方面我永遠不會理解。比如說,為什么像珍這樣的澳洲黑雞,黑亮的羽毛,在陽光下顯出奕奕斑斕綠色,卻會下白色雞蛋呢?雖然我從雞仔開始養(yǎng)起,可是為什么被抓起時它還是會猶豫,甚至抗拒?凱蒂有一次在床上,在女兒黛西懷抱里沒過五分鐘就掙扎著逃脫了。意識到母雞喜歡夜晚棲息,我最終不得不哄著黛西讓她把凱蒂放回雞群,從那以后凱蒂變得異常膽小。(而且,像所有的孩子一樣,黛西希望摟著母雞入睡的強烈愿望就這樣蒸發(fā)了。對于動物的迷戀卻物化至其它寵物。首先是金魚,隨后黛西發(fā)現(xiàn)它們實在無法摟著睡覺,于是又換成了老鼠:“印度”、“非洲”和“中國”。幾個月前,黛西還堅持說,如果她不把“中國”這只自己最喜愛的老鼠裝進口袋帶到學校,她或是它都會死的。)
在那靜謐的幾分鐘里,我品味著生活最微小的塵埃。在世界醒來之前,在雞群邊喝著茶。我向雞群撒了一把飼料。凱蒂來到柵欄前從我的手里啄食兒吃。掌心里,它的喙輕輕地叨著。隨后是滿足的咯咯聲。麗莎直沖過來,把凱蒂推到了一邊。讓我突然萌生了一種要保護雞群里最弱小者的沖動。我走進雞棚。盡管塵土飛揚,雞糞刺鼻,到處是骨頭、貝殼,還有它們在不停地、毫不厭倦地挖土找蟲子過程中刨出來的一切,雞棚和空地仍然是個愜意的地方。這里有別處無法找尋的溫柔時刻。陽光折射進來的光線里金色的塵埃在旋轉(zhuǎn)舞動。片片羽毛飄起又落在地面。聽上去既像是滿足又像是沮喪的咯咯聲。最重要的是每只母雞神態(tài)里散發(fā)出的期待,無論那顯得多么傻。那種純?nèi)坏臉酚^促使母雞日復一日地下蛋,而日復一日的雞蛋又被取走。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是一種愚蠢的表現(xiàn),但我想這是無與倫比的慷慨。一個下蛋的母雞充滿了正直的精神,傾注了一生的投入和奉獻。還有雞蛋,有時滿是灰塵,有時粘著雞糞,有時干凈無暇得像一塊肥皂。而蛋殼里面,不僅是一個整體,同時也裝滿了各種可能性。
那天早上我突然想到,以前應(yīng)該多在花園的這個角落仔細端詳、感嘆的?,F(xiàn)在太晚了。
實際上是太早了,但我還是去了艾斯黛拉和黛西的房間。睡夢中她們的身體顯得柔軟而精巧,仿佛一醒來這種柔軟和精巧就會消失似的。一瞬間,我沉浸在她們的天真和單純中。隨后輕輕地在她們各自旁邊放下一只小雞。艾斯黛拉的手下意識地摟住麗莎,而黛西感覺到凱蒂湊在頰邊癢癢的溫暖后吃驚地坐了起來。
怎么了?她問。
不過剛六點,但我認為,比起大清早被拽起來,女兒要對付比這更糟的事情。
我必須要教你們些很重要的東西,我說。
她們懷里抱著小雞,跟我來到廚房,我給她們一人一杯巧克力奶,讓她們坐在長椅前面的小凳子上。兩只小雞在她們大腿上安靜下來,發(fā)出漸弱的咯咯聲。我把茶壺罐拿下來,把燒水壺放在爐子上,之后開始說話。
泡一壺好茶不是偶然就能學會的,我說。雖然像碧頓女士說的,泡茶幾乎沒有藝術(shù)可言。水開了,芳香的茶葉放夠了,飲品自然就會好喝。
誰是碧頓女士?黛西問。
那不重要,艾斯黛拉說,她感覺到了此時此刻的重要性。
我一邊泡茶一邊對她們講,二十一世紀泡茶的簡化步驟,要考慮當?shù)氐木唧w條件。我用的是那只棕色的小茶壺,剛好夠兩杯,愛爾蘭早餐茶,又用了一個白色的茶杯。我向她們解釋著,于是她們便聽到了諸如要溫熱茶壺,先放牛奶還是后放牛奶的辯論,金屬茶壺還是陶瓷茶壺的爭執(zhí),這些將純粹主義者們分成了斯威夫特式的極端派別。
斯威夫特式的?是什么意思?艾斯黛拉問。
喬納森·斯威夫特。寫過《格列佛游記》,記得嗎?
她點點頭。我們在一兩年前曾一起讀過《格列佛游記》的兒童版本,那時艾斯黛拉九歲。
他寫過“大頭派”和“小頭派”的故事,我說。講的是從哪頭切煮雞蛋。 大體就是這個意思。先別管那個了。我們一會兒說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