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羅發(fā)現(xiàn),接下來的時期是古希臘藝術時期,人在這個時期創(chuàng)造的形式,既不否認表象(如同在神圣的藝術中),也不將之用作不朽的表象(如同在神的藝術中),而是注重表象本身的價值。這是世俗的藝術,一種成年的藝術,第一次接受了這樣的思想:表象的秩序就是事物的組織的秩序,表象首次成為“真實”。結束這個周期的羅馬人,超越純粹的幻覺藝術,進入頹廢的“裝飾”現(xiàn)實的時期。
巴贊的《攝影影像本體論》的開始部分,顯然折射了馬爾羅所說的藝術發(fā)展史的第二個周期。在這個周期,原始的基督教神圣藝術由喬托和西瑪布變成一種“神的藝術”,然后在文藝復興時代向世俗藝術演進。其中,最使巴贊感興趣的是從喬托向達·芬奇的轉變,從“象征超越原型”的作品轉向以純粹模仿為基礎的作品,“也就是復制外部世界”。
巴贊將透視法定為“西方繪畫的原罪”(WC,12),因為透視法讓繪畫意識到了表象世界的自負感,并使之遠離“神的”宗旨。肉體不再是精神的手段,而成為對自身及其被時間束縛的特別的形式的渴求。馬爾羅支持了他的觀點:“文藝復興時期的世界觀中對時間(與永恒相對)的強調,現(xiàn)在在繪畫中得到了體現(xiàn)?!?/p>
無論巴贊還是馬爾羅,都將文藝復興看作是象征與表象的分離。自15世紀以來,繪畫具有兩種功能,一種是體現(xiàn)永恒、將人類生活升華到另一種境界的抽象功能;另一種是僅僅復制現(xiàn)實的功能,巴贊稱之為“保存時間”的人類心理需求以及這個世界的自負感。
巴贊與馬爾羅認為,上述兩種功能之間的緊張狀態(tài)在巴洛克時期最為強烈,因為這個時期的藝術追求情感的體現(xiàn)。正是在這個時期,被巴贊稱為“完整電影的神話”的過程開始形成,它源于一個被禁止的愿望,即盡可能忠實地重造和儲存現(xiàn)實的表象,這曾經(jīng)是繪畫界頂禮膜拜的事情。
巴贊精心構思的神學隱喻認為,替西方繪畫贖罪的是攝影,尤其是電影。這兩個分別發(fā)明于1826年和1895年的事物,將繪畫從追求幾可亂真的寫實主義困擾中解脫出來,并使繪畫得以恢復其基本的功能,即以視覺的抽象表現(xiàn)人的永恒。于是,攝影不愧榮獲保存世界的十字肩章:“如果說造型藝術的歷史不僅是美學的歷史,而首先是它的心理學的歷史,那么這個歷史基本上就是追求形似的歷史,或者可以說是寫實主義的歷史?!保╓C,10)以此為出發(fā)點,巴贊可以聲明:
攝影的出現(xiàn),顯然是造型藝術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它使西方繪畫最終擺脫寫實主義的頡頏,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獨特美學……機械產(chǎn)生的影像與繪畫相糾纏,終于超過巴洛克式的形似,達到了與被攝物等同的水平,迫使繪畫本身也變成攝影對象。從此,帕斯卡爾對繪畫的指責已經(jīng)沒有意義,因為攝影的產(chǎn)生,既能使我們從再現(xiàn)物中欣賞到直觀上未必惹人喜愛的原物,又不妨礙我們欣賞不必以自然為參照的繪畫。(WC,16)
巴贊這段聲明的真正威力在于他的下述觀點:藝術中的心理學問題的解決,不是增強的寫實主義的結果,而是來自一種達到寫實主義的新方式:
攝影與電影……這兩大發(fā)明從本質上最終解決了我們對寫實主義的困惑……(但是)從巴洛克繪畫向攝影過渡,最本質的因素并非器材的完善(攝影在復制色彩方面還遠不及繪畫),而是心理因素,它完全滿足了將人排除在外而單靠機械復制制造幻象的欲望。問題的解決,不在于獲得的結果,而在于獲得結果的方式。(WC,12)
在心理學的意義上,寫實主義與其說是取決于復制品的準確性,不如說是取決于觀眾對其本源的相信。在繪畫中,這種本源包含著畫家面對原物時表現(xiàn)出來的天才與智力。在攝影中,這是面對一個物質客體時不偏不倚的物理過程。攝影具有與客體相同的本性(純粹物質的并僅僅服從于物理規(guī)律)這個事實,使攝影在本質上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復制形式:
攝影的客觀本性賦予攝影影像令人信服的力量,包括繪畫在內(nèi)的任何其他影像都不存在這種可信性……我們不得不相信被復制的客體是真實存在的,它確確實實地被重現(xiàn)在我們眼前,也就是說被再現(xiàn)于時空之中。攝影得天獨厚,可以把客體如實地轉換到它的再現(xiàn)物的摹本上。(WC,13-14)
巴贊的中心論點,即寫實主義來自獲取影像的方法甚于來自獲得的影像本身,顯然源自薩特對藝術影像作用的深層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