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他真能走得安詳嗎?”(8)

老師曹禺的后半生 作者:梁秉堃


然而,長時間的寂寞又會使人煩躁。他坐在桌前翻手邊的東西,毫不相干的雜志,又走到書柜前漫無目的地找書,讀出一本本書的名字;他在屋里東走西走,他的臉這時候繃得緊緊的;我看見了,走過去摸摸他的臉,他站住,松懈下來,對我說:“不行了,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再出來那個勁兒!”我們互相看著,我多么地理解他因而可憐他。事情是多么明白啊!我本想安慰他,才摸摸他的臉,可是我什么也沒做到。③

……

我爸得過嚴重的神經(jīng)官能癥,多年來他的睡眠必須靠安眠藥。吃了安眠藥以后,他就大大地放松了,種種潛意識都變成話語,像地下的泉水一樣往外冒。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在床頭燈的直射下亮得嚇人,我就坐在他身邊可他并沒有看見我,而望著他活生生的痛苦。

“我痛苦,我太不快樂了,我老覺著我現(xiàn)在被包圍著,做人真難哪!我要坦白出來,我怎么自私怎么壞,我要說心里話,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說的話?!薄拔易詈弈切┧^的正人君子,沒有一個沒壞心眼兒,禽獸比他們好,恨就恨愛就愛?!薄白蛲砟莻€大使,說什么偉大作家,了不起的作家,狗屁呀!我聽著一點兒不高興!我想得太大了,我想但丁,想托爾斯泰?!彼D住一口氣,然后深深地吐出來,“都七老八十了,還(完)成什么呀!我呀,在這個世界上白白過了一輩子,但我有一個最大的所得,我悟??!這個世界實在不高明。人哪,是個丑惡的東西,可是也不,人又那么地吸引你……”他什么都講,毫無顧忌,他總是為自己一生中所犯的各種錯誤、失當?shù)男袨榉磸?fù)思慮、后悔。有時候,他拉著我的手:“小方子,你逼我吧,不逼不行啊!我要寫東西,非寫不可!”他嘴用力在臉上抿緊,目光灼灼,閃動著生命的光焰:“我要做一個新人,忘掉過去的荒誕和疑慮,我要沉默,我要往生活的深處鉆,放下這個嘴的生活,用腳踩出我的生活,用手寫真實的人生?!彼脑捪裎恼乱粯?,思路暢通至極。

多少這樣的時光,我已經(jīng)睡下,他連聲叫著我,接著開始他的傾吐。床頭燈照著我們,他立下志愿。④

……

我手里有一張白紙,上面是他(曹禺老師——引者注)寫著的一些字:“為什么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天沉著臉,像是又要下雪,其實方才還是亮晶晶的,怎么能一轉(zhuǎn)眼就變成這樣一副討人嫌厭的樣子。這個天就像我,一天能幾個神氣,說明心中有怨氣。但天不應(yīng)該有什么內(nèi)心的活動。我是人,人卻不能不有各種變化。譬如我總像在等待什么,其實我什么也不等待?!雹?/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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