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他真能走得安詳嗎?”(3)

老師曹禺的后半生 作者:梁秉堃


但是,我們畢竟老了。被損壞的機體不可能再恢復(fù)到原貌。眼看著精力一點一點從我們身上消失,病魔又纏住了我們,筆在我們手里一天天重起來,那些美好的計劃越來越遙遠,最終成了不可觸摸的夢。我住進了醫(yī)院,不久,家寶也離不開醫(yī)院了。起初我們還有機會住在同一家醫(yī)院,每天一起在走廊上散步,在病房里傾談往事。我說話有氣無力,他耳朵更加聾了,我用力大聲說,他還是聽不明白,結(jié)果常常是各說各的,但就是這樣,我們?nèi)匀涣私獗舜说男摹?/p>

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他的病情也加重了。我去不了北京,他無法來上海,見面成了奢望,我們只能靠通信互相問好。1993年,一些熱心的朋友想創(chuàng)造條件讓我們在杭州會面,我期待著這次聚會,結(jié)果因醫(yī)生不同意,家寶沒能成行。這年的中秋之夜,我在杭州和他通了電話,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的聲音,還是那么響亮,中氣十足。我說:“我們共有一個月亮?!彼f:“我們共吃一個月餅。”這是我最后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巴老最后還寫道:

我和家寶都在與疾病斗爭。我相信我們還有時間。家寶小我六歲,他會活得比我長久,我太自信了。我心里的一些話,本來都可以講出來,他不能到杭州來,我可以爭取去北京,可以和他見一面,和他話別。

消息來得太突然。一屋子嚴肅的面容,讓我透不過氣。我無法思索,無法開口,大家說了很多安慰的話,可我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前些天北京來的友人還告訴我,家寶健康有好轉(zhuǎn),他寫了發(fā)言稿,準備出席六屆文代會的開幕式。僅僅只過了幾天!李玉茹在電話里說,家寶走得很安詳,是在夢中平靜地離去的。那么,他是真的走了。

十多年前,家寶在給我的信中,寫了這樣的話:“我要死在你的前面,讓痛苦留給你……”我想,他把痛苦留給了他的朋友,留給了所有愛他的人,帶走了他心靈中的寶貝,他真能走得那樣安詳嗎?①

巴老不安地、痛楚地提出:“我想,他把痛苦留給他的朋友,留給所有愛他的人,帶走了他心靈中的寶貝,他真能走得那樣安詳嗎?”請反復(fù)讀一讀,這最后一句話的斤兩,這一問問得有多么尖銳,多么沉重,又有多么深刻啊。那么,回答大約只能是一個:“不能!”想想看,曹禺老師確乎不能走得那樣安詳,不可能走得那樣安詳。也許,這里面有許許多多的矛盾而又復(fù)雜的原因,就包括在本書將要提到的一些難以回避的追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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