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他真能走得安詳嗎?”(2)

老師曹禺的后半生 作者:梁秉堃


1940年,我從上海到昆明,知道家寶的學校已經遷至江安,我可以去看他了。我在江安待了六天,住在家寶的小樓里。那地方真清靜,晚上七點后街上就一片黑暗。我常常和家寶一起聊天,我們隔了一張寫字臺對面坐著,談了許多事情,交出了彼此的心。那時他處在創(chuàng)作旺盛時期,接連寫出了《蛻變》、《北京人》,我們談起正在上海上演的《家》(由吳天改編、上海劇藝社演出),他表示他想改編,我鼓勵他試一試。他有他的“家”,他有他個人的情感,他完全可以寫一部他的《家》。1942年,在泊在重慶附近的一條江輪上,家寶開始寫他的《家》。整整一個夏天,他寫出了他所有的愛和痛苦。那些充滿激情的優(yōu)美的臺詞,是從他心底深處流淌出來的,那里面有他的愛,有他的恨,有他的眼淚,有他的靈魂的呼號。他為自己的真實感情奮斗。我在桂林讀完他的手稿,不能不贊嘆他的才華,他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我當時就想寫封信給他,希望他把心靈中的寶貝都挖出來,可這封信一拖就是很多年,直到1978年,我才把心里想說的話告訴他。但這時他已經滿身創(chuàng)傷,我也傷痕遍體了。

巴老又寫道:

1966年夏天,我們參加了亞非作家北京緊急會議。那時“文革”已經爆發(fā)。一連兩個多月,我和家寶在一起工作,我們去唐山,去武漢,去杭州,最后大會在上海閉幕。送走了外賓,我們的心情并沒有輕松,家寶馬上要回北京參加運動,我也得回機關學習,我們都不清楚等待我們的將是什么。分手時,兩人心里都有很多話,可是卻沒有機會說出來。這以后不久,我們便都進了“牛棚”。等到我們再見面時,已是十二年后了。我失去了蕭珊(巴金老的夫人——引者注),他失去了方瑞(曹禺老師的第二任夫人——引者注),兩個多么善良的人!

在難熬的痛苦的長夜,我也想念過家寶,不知他怎么樣挨過這段艱難的日子。聽說他靠安眠藥度日,我很為他擔心。我們終于還是挺過來了。相見時沒有大悲大喜,幾句簡簡單單的話說盡了千言萬語。我們都想向前看,甚至來不及撫平身上的傷痕,就急著要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我有不少東西準備寫,他也有許多創(chuàng)作計劃。當時他已完成了《王昭君》,我希望他把《橋》寫完?!稑颉肥窃诳箲?zhàn)勝利前不久寫的,只寫了兩幕,后來他去美國講學就擱下了。他也打算續(xù)寫《橋》,以后幾次來上海收集材料。那段時間,我們談得很多。他時常抱怨,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勸他少些顧慮,少開會,少寫表態(tài)文章,多給后人留一點東西。我至今懷念那些日子:我們兩人一起游豫園,走累了便在湖心亭喝茶,到老板店吃“糟缽頭”;我們在北京逛東風市場,買幾根棒冰,邊走邊吃,隨心所欲地閑聊。那時我們頭上還沒有那么多頭銜,身邊也少有干擾,腳步似乎還算輕松,我們總以為我們還能做許多事情,那感覺就好像又回到三十年代北平三座門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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