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人的印象里,一言以“斃”日本人:色。幾年前他們的幾個留學生在西安獻藝,中國人就受不了,道貌一下子岸然,聽說還至于上街游行。其實,那些大學生在宿舍里攢頭看蠟筆小新(日本動畫片)偷著樂的,不正是這個色勁兒嗎?如果有道具,或許留學生們還要穿上白天鵝舞裙,正當要害處支出鵝頭,脖子長長的,像日本電視上經(jīng)常播映的那樣。杰克遜的品牌動作是手撫鼠蹊,而走紅的日本歌手桑田佳佑干脆在臺上拿麥克風比比畫畫,他老婆就在后面彈著琴。倘若來中國演出,那他可就只能剩下“悲傷的心緒”,甭想再“看見美好的未來”,跳“淚?!比グ伞?/p>
日本人確實色;當然,這時候我們就不說“寡人好色”,指認那是從中國學來的。從前有個叫中江兆民(1847—1901)的,在宴席上用雙手抻開陰囊,斟上酒讓藝妓喝,那藝妓也真是了得,說了聲謝謝,一飲而盡,然后按規(guī)矩回敬,拿起剛燙好的熱酒直注陰囊杯,把杯主燙得跳將起來。中江是哲學家,所著《一年有半》也收在商務印書館刊行的“漢譯世界學術(shù)名著”里。七老八十的田舍漢,你夸他牙口還挺好,他卻應聲說要是下邊還挺就好了。中國人聽了要罵老不正經(jīng),但看那一臉的嘻笑,也覺得他活得不累,不必把男盜女娼憋在肚子里,做長者狀。
好色的人多了,也就蔚為文化,奉為傳統(tǒng),但拿到海外去弘揚,不時遭棒喝。幾年前一個叫江頭二點五的藝人在土耳其脫光了表演,觀眾群起而攻之,被警察逮去罰款。一到這時候日本人總是“謝罪”說不了解人家的文化,但我覺得原因更在于幼稚。因為幼稚,像訕皮訕臉的孩子,逗中國人樂也不看看人家心里正起急。如今再不是一聲工農(nóng)兵就能嚇倒一大片的年月了,以革命的名義一句不頂一句,唯一能拉來做虎皮說事、出氣或撒嬌的,似乎就剩下民族大義。這面褪了點色卻更顯斑斕的大旗一舉,當權(quán)者也不好說什么。有一本書,不曾讀過,只記得書名,叫《日本人怎么竟這般幼稚》。怎么的呢?恐怕跟那個宮澤賢治不無關(guān)系。
宮澤賢治是兒童文學家,詩人,去世七十年。像過去中國人常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日本人沒有不知道不怕雨不怕風的,時見報端,這就是宮澤的名句。“不怕雨,不怕風,何懼嚴寒、酷暑,一副結(jié)實的身骨。沒有欲望,絕不惱怒,恬靜的笑容,在我臉上永駐?!保ㄠ囋屏枳g,發(fā)表于宮澤賢治著作權(quán)保護期失效之后)有人說這是明治以后日本人寫得最好的詩。在書店或圖書館的架子上,關(guān)于夏目漱石、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宮澤賢治的研究著作最多,能擺出一兩排,而宮澤論似乎更多些。一兒童文學家居然壓過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等輩,簡直是童話,千年日本文學史也露出淺薄。今日中國人看郭老沫若當年的詩篇甚覺幼稚,而宮澤的幼稚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日本卻依然受寵,從中便看出兩國從文學到國民性的差異。
評論宮澤賢治,常說他融會貫通了藝術(shù)、宗教、科學,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世界。其實,就宗教來說,他不過是自幼受家庭信仰的熏染,熱心于布教,用童話演義妙法蓮花經(jīng),哪里算得上宗教思想家。懷著理想主義從事兩三年科學種田、農(nóng)民文化活動,歸于失敗,躺在病榻上寫了些自我撫慰。
至于科學,充其量是學過化學知識,在農(nóng)村搞搞肥料,把術(shù)語嵌進詩句里?!蹲钚聦m澤賢治講義》的作者小森陽一說:“把他的日語有時候作為地質(zhì)學家的,有時候作為化學家的,有時作為相對論的特別知識框架里的專門用語來把握,每次將其翻譯成日常語言,就發(fā)現(xiàn)翻譯之前甚至覺得像童話世界的異語言的話語,其實都存在于科學性真實世界。”這話聽來更像是諷刺。
全世界都怪訝日本人耽讀漫畫,這也可以從宮澤賢治那里找原因,從《銀河鐵道夜》到《鐵臂阿童木》一脈相承。宮澤賢治研究大都云山霧罩,跟那些歪批三國式解構(gòu)漫畫作品的讀物伯仲之間耳。當孩子的時候讀漫畫和童話不是壞事,但一輩子讀下去,幼稚就是難免的了。上世紀末《朝日新聞》曾搞過讀者評選千年日本文學家,前五名是夏目漱石、紫氏部、司馬遼太郎、宮澤賢治、芥川龍之介。這種評選,除了受當時的社會流行所左右,讀者的認知主要來自教科書。長大之后可能不再讀宮澤童話,卻塞給兒女讀,原因可能是放心其不色。像宮澤那樣不涉筆情色的作品在日本文學中實屬鳳毛麟角,原來日本人也有不想色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