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美國人撰寫的《菊與刀》一書暢銷,不知在本家美國是什么情況。至于日本,此書早已是經(jīng)典;書一旦被奉為經(jīng)典,也就有了點一般人不讀的意思。瀏覽了幾種中譯本,如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從造句行文來看分明是轉(zhuǎn)譯日譯本,版權頁上卻標明據(jù)英文版譯出,“并參考”日譯本而已。把副題譯作“日本文化的諸模式”的譯本大概真是從英文翻譯的,因為英文有復數(shù),菊與刀,如一個范型的兩片,就需要“諸”;而日文像中文一樣,名不分陰陽,詞不分單復,只譯作“型”。有意思的是,原書正文里幾乎未出現(xiàn)“日本文化的類型”的說法,以致把日本弄得眾說紛紜,鬧不清自己的文化到底“型”在哪兒。也許因為是文化人類學家的調(diào)查報告,從邏輯上不易理出頭緒來。
關于書名的“刀”,也有譯作“劍”的,但是就日本來說,只能譯作“刀”,因為照我們看來,那是刀,不是劍。日本所謂劍,是刀劍的總稱,也是刀的美稱,所以,分明在那里耍大刀,卻叫做“劍道”。無論工藝精湛到什么份兒上,評價刀的好壞根本還是在鋒利,而這鋒利是對于人體而言。刀是武士的靈魂,那就是說,武士不殺人就丟了魂兒。
關于“菊”,書中所指,乃盆栽菊花,而且用細鐵絲保持形狀,看似天然,其實是人工的。有的譯本封面上畫了一個圓形的菊花瓣圖案,那是天皇家的徽章,與書名的菊花不相及,無限接近風馬牛。原書當初是提供給美國政府的內(nèi)參,后來為出版而補寫第一章,提起日本民族二重性,菊花的說法與第十二章不大一樣,卻也無關乎皇家的徽章,恐怕這般深意只有詩人才想得出。
那就說徽章。據(jù)說,除了歐洲貴族社會之外,世界上只有日本自古用
徽章,而且比歐洲更普遍,及于平民,這很教一些日本人如政客渡部升一沾沾自喜,傲然四顧。不過,雖然都作為戰(zhàn)場上識別敵我的標記,但西歐最初是畫在盾牌上,從起源來說與日本是兩碼事。而且,徽章在歐洲是個人的標識,而日本是家族、家世的記號,所以叫“家紋”,譯作“家徽”似便于理解。
家徽起源于 11世紀前半,那時候大臣們上朝乘坐私家車——牛車,都涂成流行色——黑色,四方輻輳,黑壓壓一片難辨認,有人在車上畫一個記號。在重視門閥的年代,誰干出這種事也不足為奇。子孫們敬祖守成,延續(xù)下來固定為家族的徽記,也借以炫耀門第。12世紀后半,源平兩家爭霸,源氏兵馬用白旗,平氏兵馬用紅旗,可見那時武家在戰(zhàn)場上尚未用徽章。源氏勝利,白旗漫卷,就需要進一步區(qū)別,旗幡便畫上頭領的符號。這種“家紋”與貴族傳統(tǒng)并沒有直接關系。貴族凡事講究雅,家徽是裝飾,繁復而精細,而武家的家徽要標舉,在戰(zhàn)場上一目了然,注重實用。群雄割據(jù),各有各的家徽,記住了才能識別,于是有《見聞諸家紋》刊行,集錄了二百六十種家徽。德川家康獨霸了天下,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武士不再有用武之地,閑著也是閑著,便弄出煩瑣的禮儀,更重視家徽。我們看日本歷史影視劇,武士穿一種禮服,叫“肩衣”,斗雞支棱著翅膀似的,前襟后背印有小小的圖案,那就是家徽。中國沒產(chǎn)生家徽,或許是因為漢字本來就具有圖案性,你看,遠處煙塵滾滾,沖過來一彪人馬,旗上大書一個“李”字,但劉項原來不讀書,士卒都認得嗎?
日本不像西歐那樣徽章由國王認可,官家登錄,也不像姓氏那樣受限制,任誰都可以畫一個乃至幾個家徽。隨著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有錢的商人市人也自制家徽,更加花哨。近代家徽發(fā)展為產(chǎn)品標牌及各種徽記,一般叫“記章”,或者用外來語“叭嘰(badje)”,例如日本航空那只翅膀向上合為圓形的鶴。日本每個縣市都有自己的徽章,倒是國家至今也沒有國徽。二次大戰(zhàn)后家徽隨著和服退出了日常生活,但墓碑多刻有家徽,有一種《日本家紋總鑒》,拓集兩萬種。
家徽基本是單色白地,多構(gòu)成圓形的對稱。圖案大都取自植物,不像歐洲那么愛用可怕的動物,也不用魚類。桐最多,雖然是日本的白桐,
但緣起想來是中國的傳說梧桐棲鳳凰。13世紀初的太上皇“后鳥羽”多才多藝,甚至親自去捕盜捉賊,他喜愛菊花,采用了菊花圖案,但皇權衰微,藥鋪也敢拿它做招牌。1871年(明治四年)官方規(guī)定菊花為皇家所有,從此民間禁用。天皇家的家徽是十八瓣,而其他皇族為十四瓣,并且是菊花的背面,那圖案當中還畫有花托。
皇家的菊花圖案通常被當作國徽用,不允許商標類似。倘若再說幾句有關菊花的話,那么,它本沒有野種,大概是陶淵明那時的中國人培育的。唐代日本人把菊花當藥草拿來,到了江戶時代加以改良,花樣繁多,反過來輸入中國,像很多事物一樣,本來是中國創(chuàng)造的東西卻沒了本來的模樣。他們平日也食用,還用來搭配生魚片,在昏暗的酒館里很出彩。五十日元硬幣的正面雕印了三朵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