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2

林中迷霧 作者:(美)哈蘭·科本


房間里有串珠和扎染,還有一幅廣告畫:“鮮花都到哪里去了?”露西笑了,但笑容中沒有多少喜悅。懷舊是一回事,心理狀況日漸惡化是另一回事。

早期癡呆癥已經悄悄潛入——誰也無法說清楚是年齡還是吸毒的原因——聲明了對父親心智的擁有權。艾拉一直沉溺在往事之中,一直生活在過去,因此很難說這種衰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醫(yī)生是這樣說的。但露西知道,最初的打擊,最初的衰退,發(fā)生在那個夏天。由于樹林中發(fā)生的事,艾拉受到眾多指責。那是他的營地。他應該采取更好的措施保護營員。

媒體不放過他,受害者家屬更不會輕饒他。艾拉是個太和藹可親的男人,不知道如何應對這一切。他被打垮了。

艾拉現在幾乎不離開房間。他總是回憶幾十年前的事,但上世紀六十年代這十年是他過得最開心的十年。有一半的時間,他真的以為現在還是1968年。其他時候,他知道他已身處二十一世紀——能從他的表情中看出這點——他只是不想面對現實。因此,作為新的“確認療法”的部分內容,出于各種意愿和目的,醫(yī)生讓他的房間保持1968年的風格。

醫(yī)生已經解釋過,這種癡呆癥不會隨著年齡的增加而有所改善,因此,需要讓病人盡可能生活得開心、無憂無慮,即使那意味著活在某種非現實之中。總之,艾拉想活在1968年。那是他最開心的時候。因此,為什么要去打擾他?

“嗨,艾拉!”

艾拉從來不想她叫他“爸爸”。聽到她的叫聲,艾拉像所有病人那樣,慢吞吞地轉過身來,舉起手——仿佛置身水下一般——向他擺擺手?!班?,露西。”

她眨掉眼中的淚水。他總能認出她來,總知道她是誰。如果說他還活在1968年,而他女兒那時甚至還沒出生這個事實好像是一種矛盾的話,嗯,那就讓它矛盾去吧。但那從不會讓艾拉的幻想破滅。

他沖女兒笑笑。對于一個如此殘酷的世界來說,艾拉一直太寬宏大量,太慷慨大方,太孩子氣,太天真。提到父親時,露西總是稱他“前嬉皮士”,這暗示艾拉在某個時候已經放棄作嬉皮士了。在別的每個人都把表示自己主張和平與愛情(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嬉皮士,尤指佩花嬉皮士,興起的表達反文化或反傳統(tǒng)信仰和觀點的運動——譯者注)的扎染和串珠都交出去之后很久,在其他人都把頭發(fā)剪掉、把胡須剃掉之后,艾拉仍然忠實于他們曾經的事業(yè)。

在露西美好的童年生活中,艾拉從沒對她說過一句重話。他對女兒幾乎沒有限制,從不為女兒設置界限,他想讓女兒見識和經歷一切,即使可能不那么適當的事情。但奇怪的是,這種監(jiān)管的缺失卻讓他的獨生女露西?西爾弗斯坦變得有些謹慎,至少根據當時的標準來看是如此。

“真高興你來了……”艾拉一面說著話,一面腳步蹣跚地向她走來。

露西急忙上前一步擁抱父親。父親身上有股老人特有的蒼老氣味。那件大麻篷卻也需要洗了。

“感覺怎樣,艾拉?”

“好極了。從來沒這么好過?!?/p>

艾拉打開一個瓶子,吃下一粒維生素。他經常吃維生素。盡管艾拉是不贊成資本主義的人,但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他仍然靠生產維生素發(fā)了點小財。他把財富全部兌換成現金,買下了賓夕法尼亞州和新澤西州交界處的那片地產。有段時間,他在那里創(chuàng)辦了一個公社,但沒持續(xù)多久。因此,他把那里變成了夏令營地。

“你好嗎?”露西問。

“從來沒這么好過,露西?!?/p>

然后,他哭起來。露西在他身邊坐下,拉著他的手。他哭一陣,笑一陣,然后又哭了,不停地說他是多么愛她。

“露西,你就是我的世界,”他說,“我看到你……就看到了一切。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艾拉,我也愛你?!?/p>

“你明白了?我就是這意思。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p>

然后,他又哭了。

她不能在這里逗留太久。她需要回辦公室去看看朗尼查到了什么。艾拉的頭正靠在她肩膀上。父親的頭皮屑和氣味讓她有些心煩。因此,當一個護士走進房間時,露西借機擺脫了父親。但她為此憎恨自己。

“我下周再來,好嗎?”

艾拉點點頭。她離開的時候,父親在微笑。

那個護士——露西忘記她的名字了——在走廊上等她?!八罱闆r怎樣?”露西問。

這通常是個象征性的問題。這些病人的情況都不好,但他們的家人不想聽別人那樣說。因此,護士通常都會說:“啊,他棒極了?!钡@次,她說:“你父親最近更容易激動了?!?/p>

“怎么回事?”

“艾拉通常是世界上最可愛、最溫和的男人。但他的情緒波動——”

“他一直有情緒波動?!?/p>

“但不像這樣的波動?!?/p>

“他很讓人討厭嗎?”

“不,不是……”

“那是什么?”

她聳聳肩?!八恢编┼┎恍莸卣f過去的事?!?/p>

“我歷來就喜歡說六十年代的事?!?/p>

“不,不是那么久以前的事?!?/p>

“那是什么?”

“他老說起一個夏令營。”

露西感覺胸口受到緩慢一擊。“他說些什么?”

“他說他曾有一個夏令營地。但后來失去了。他還開始大聲說什么鮮血、樹林、黑暗。然后,他又安靜下來。很恐怖。上個星期以前,我從未聽他說起過夏令營,更沒聽他說過他有一個營地。除非,當然,艾拉的腦子總是飄忽不定。也許,他只是想像自己有個營地?”

護士是用問句的方式說的這句話,但露西沒有回答。走廊那頭有個護士在叫:“麗貝卡?”

露西現在才想起這個護士叫麗貝卡。麗貝卡說:“我得走了?!?/p>

走廊上剩下露西一個人時,她回頭看了看父親的房間。父親背對著她,正盯著眼前那堵墻。她不知道父親腦子里在想些什么。他有什么事情沒告訴她。

是他對那天晚上真正了解的事情。

她迅速轉身,往出口走去。接待員請她簽字,因為簽字后才能離開。每個病人都有自己的簽字頁。那個接待員翻到艾拉那頁,把簽字簿轉過來,讓露西簽字。她拿起筆,正要像進來時那樣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時,突然停住了。

簽字頁上還有一個別的名字。

另一個人上周來看過艾拉。除她之外,這是艾拉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來訪者。她皺皺眉頭,念著那個名字。聽上去一點不熟悉。

這個馬諾洛?圣地亞哥究竟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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