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阿三,單相思的初戀(1)

周家后院 作者:李伶伶


周家老爺子也真是的,坐牢就一個人好好坐唄,還非拉一兩個墊背的陪他一塊兒。開始的時候,是姨太太潘大鳳和小兒子周伯升在杭州陪侍他。后來,周伯升到南京水師學堂讀書去了,他要重新找一個人頂伯升的缺,就點名點將點到了二孫子周作人。

周作人被爺爺相中是有道理的。當時,他們家可以作為候補的只能是他們?nèi)值埽ɡ纤拇粔圻€只是個穿開襠褲的孩子)。父親剛死,大哥自然要在家里頂門立戶幫襯母親,不能走;三弟建人自小體弱多病,又年幼幫不了什么忙,去不了。這就只剩下作人了。

周伯升被召喚去杭州的時候,魯瑞一點兒都沒舍不得,伯升是老爺?shù)膬鹤勇?,兒子伺候老子,還不是應(yīng)該的-盡管伯升當時也只是個孩子。但是,當周作人應(yīng)召入杭時,魯瑞十分不情愿,心疼兒子唄,兒子才剛十二歲,他自己還是個需要人照顧的孩子,怎么能去伺候別人?

其實說起來,也不是什么伺候,只是陪伴而已,隔三差五去監(jiān)獄探視一下,送點兒吃的穿的用的和書籍,跟老爺子說說話拉拉家常,讓他教訓幾句外帶輔導功課。有親人在身邊,老爺子的日子不是好過些嗎?至少不寂寞。這些,明白人魯瑞都明白。既然明白,那就放人吧。魯瑞讓魯迅給周福清寫信,說,就要過年了,好歹讓櫆壽過了年再走吧。周福清很快回了信,很有人情味兒地說,無不可,就過了年吧。

過了年,十三歲的周作人由周家的用人阮標陪著去了杭州,和潘姨太一起住在花牌樓。那段日子,灰暗陰郁又沉重。

周作人在杭州的生活是這樣的:平日里,他大多數(shù)時間獨坐在屋里讀書用功-翰林出身的周福清即便坐牢也不放松子孫的學業(yè)。書看得太多,他的眼睛近視了。一個星期里總有一兩天在花牌樓是找不到他的,因為他不是在祖父服刑的監(jiān)獄里,就是在通往監(jiān)獄的路上?!八匾鲁鲩T去,踽踽欲何之。行過銀元局,乃至司獄司。獄吏各相識,出入無言詞。徑至祖父室,起居呈文詩?!边@是他很多年后回想當年寫的雜詩。

花牌樓和監(jiān)獄之間的小路上,一個孤獨的少年來來回回。

監(jiān)獄是什么地方?是監(jiān)獄哎。一個純凈少年不得不常去陰森的監(jiān)獄,這讓他的生活也變得陰暗起來。

跟潘姨太相處得不太融洽,也讓周作人心情灰暗。也不奇怪,潘姨太是什么人,爺爺?shù)逆?,跟他周櫆壽有什么關(guān)系。敬你,叫你一聲潘庶祖母;貶你,叫你一聲小潘賤人。說起來,周伯升是她的繼子,他倆還疙疙瘩瘩的呢,何況周作人只是一個“繼孫”。小潘哪會把他放在眼里。

你若問周作人那段期間最難過的是什么,他準會回答一個字,餓!倒也不是潘姨太故意不讓他吃飽飯,恰恰相反,飯是管夠的,但他就是餓。找找原因吧。紹興的習慣是早中晚三頓都煮米飯,干的。杭州人早晨習慣吃泡飯(相當于稀飯),周作人正長身體,吃稀飯哪能管得住,幾碗稀的下肚,幾泡尿一撒,完了,又饑腸轆轆了。

當然了,中午晚上他也能吃到干飯,況且下午還有點心(一條糕干),但他就是覺得餓,難以抑制的餓。實在饑餓難耐,就他和潘姨太的關(guān)系,他也不可能像在家里老媽身邊那樣撒嬌討要,他只能自食其力,偷。別誤會,他不是去偷別人家的東西,而是偷自家的冷飯。

冷飯放在哪兒?放在竹籃里。竹籃放在哪兒?在廚房里掛著。

小孩子傻,自以為偷得人不知鬼不覺,卻不知早就被潘姨太發(fā)現(xiàn)了。潘姨太還算仁慈,沒有當場捉賊來個人贓并獲,而是在一天吃飯時,故意話中有話地對負責做飯的宋媽說,哎,你說奇怪不奇怪,竹籃掛在半空中,里面的飯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少了呢?宋媽無言以對。潘姨太又說,是貓偷吃了吧,可貓怎么能夠得著呢?

周作人的心怦怦跳,不是慌的,是氣的。要怪就怪,要罵就罵,何必這樣陰陽怪氣的呢。明知道是我偷的,還非扯來一只貓。裝什么模作什么樣!不就是幾口冷飯嗎,我又不是吃你的,我吃我們周家的。你又不勞動不掙銀子。這飯,這冷飯是你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得來的嗎?不是。你別以為旁敲側(cè)擊就可以嚇倒我威脅我。往后我餓了,還偷。不,不是偷,是拿。拿!

這是一個無處傾訴的孤獨孩子激情飛揚的心理活動。

宋媽是個好用人,一個好人,比潘庶祖母好。她看他小小年紀不得不承受著祖父坐牢父親病亡帶來的痛苦,也不得不承受著離開母親懷抱的悲涼,所以很可憐他,疼愛他。她可憐疼愛的方法是常給他做她家鄉(xiāng)的小吃“六谷糊”(簡稱玉米粥)。這鄉(xiāng)下人飯桌上常見的粗食后來成了文人周作人很重要的美食之一。

不能忘卻的不是玉米加水而成的玉米粥,是那一份恩情的溫暖。

扯了半天,單相思呢,他的初戀呢?灰暗生活中的單相思,陰郁生活中的初戀,是照耀在他頭頂上的一抹亮光。

很多時候,周作人是百無聊賴的。無聊的他打發(fā)無聊的辦法是站在自家的窗前東張西望。前窗沒什么看頭,只有一個狹長的空院子而已;后窗有看頭。一看頭,不遠處有一座山,當?shù)厝私兴肮穬荷健?。像狗的山?周作人嗤之以鼻。那也叫山?不過一個墳包樣的小土包而已。二看頭,東邊住著的幾戶人家。

一戶人家男人姓石女人姓余,石男人開羊肉店,余女人是全職太太。都是紹興人,余女人和潘姨太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她們唧唧喳喳地談,談的內(nèi)容順風灌進了周作人的耳朵。原來,余女人先是被自家老母賣了,賣到了鄉(xiāng)下給人當老婆。婆家因為她娘家要走了太多的彩禮,所以左瞧右瞧她不順眼。為了挽回錢財,婆家又把她賣了,賣給了石男人。

這里有一個知識點:像余女人這樣成過兩次親、前夫還活著的女人,民間叫“活切頭”,在后夫家是毫無地位可言的。

周作人很想對余女人說,我以無限誠懇的心對你的遭遇深表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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