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阿三,單相思的初戀(2)

周家后院 作者:李伶伶


看出來了吧,周作人對處于悲慘境地的女人天生抱有悲憫之情。后來,婦女問題一直是他的研究課題。關于這方面的論文,他寫了很多。

還有一戶人家男人姓姚女人不知道姓什么,潘姨太叫她姚太太,周作人也跟著叫她姚太太。在周作人看來,姚太太比羊肉店的石太太和善。但是,潘姨太就是跟姚太太不對路子。起先,兩人還能在一起咬咬耳朵,后來見了面勉強打個招呼,再后來,互相不理睬,裝作不認識。

常常有這樣的情況:兩家的大人打破了頭,兩家的孩子卻好得一個頭。姚太太和潘姨太形同陌路,姚太太的干女兒楊阿三不管三七二十幾,依舊三天兩頭往潘家跑。為什么?潘家有個帥小伙兒周作人唄。

干嗎要叫阿三呢,一個花樣女孩,這名字多難聽。周作人暗自可惜。他判斷這一定不是她的本名,或許只是因為她在家中排行老三,街坊四鄰就阿三阿三地隨便叫吧。也有人文藝一點兒的,叫她一聲三姑娘。

阿三每次來都先到樓上跟潘姨太打個招呼-有禮貌,然后回到樓下書房靜靜地站在書桌前看周作人寫字帖-懂規(guī)矩。她的懷里總是抱著一只叫“三花”的貓。寫著字帖的周作人明顯感受到身旁從阿三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清新體香,以及從三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腥臊味兒。他的心顫顫的。

他們很少說話交談,甚至很少直視對方,以至于周作人常常記不住阿三的長相-他近視,視物總是模糊的。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總覺得她高高在上而且身披霞光,所以,她的世俗的面貌被她的神圣的光輝所遮蓋了。她長得好不好看呢?他很下工夫地想。

想起來了!黑眼睛(廢話,中國人當然眼睛是黑的),尖面龐(說明比較瘦),小身材(十四五歲,恐怕還沒發(fā)育完全呢),尖尖的小腳(裹足的吧)。這就是三姑娘的長相。不算好看,也不能說難看,只能說,一般般,很普通。

可就是這樣的女孩兒讓他有了心跳的感覺。當她又來看他寫字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振作起來,“用了平常所沒有的努力去寫”(他自己這么老實交代),而且他從心底升騰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歡欣和喜悅。

好耶,你戀愛了!

是嗎,我戀愛了嗎?我只是感覺到淡淡的一種愛慕。

這是周作人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兒性的覺醒。

這樣的覺醒也喚起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強烈的保護欲和責任感。

有一天晚上,飯桌上,潘姨太突然提到了阿三姑娘。周作人心里一咯噔。只聽潘姨太有些不屑地說:“阿三那小東西,也不是好貨,將來總要流落到拱辰橋去做婊子的?!?/p>

“婊子”是什么?周作人不明白?!白鲦蛔印庇质歉墒裁吹??周作人也不明白。凡事都架不住分析啊。他這樣分析:首先潘姨太把阿三定義為“不是好貨”,只有不是好貨的人才去做婊子,所以,婊子不是好貨,做婊子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他抓住了一個詞,流落。既然如此,那么,阿三將來即便真的去做了不是好貨的婊子,那也是流落的,是迫不得已的。

明白了,都明白了。明白了的周作人暗下決心,阿三如果將來真的流落了,去做婊子了,我必定去把她救出來。

幼稚吧?幼稚得壯志凌云。

“戀”了大半年,紹興家里來信,說,母親病了,讓他趕緊回家。他去監(jiān)獄稟告。周福清說,那你就回去吧。他就離開杭州回了家。

一個月以后,一直住在杭州花牌樓的工人阮升也回了紹興。大家都在花牌樓待過,話題自然繞不過花牌樓和花牌樓附近的那些女人們。提到楊阿三,阮升說,她死了。他有些輕描淡寫。是啊,哪天不死人呢,死人的事兒是常常發(fā)生的。但在周作人聽來,就像夜半三更突然聽到有人用力敲門。

怎么死的?

得霍亂死的。

周作人沒有話了。他的心里自然是不快的。他想象著她的悲慘的卻又極度安靜的死相,他被從腳底升發(fā)出來的悲涼整個兒覆蓋了。與此同時,掩藏在他心底的那塊石頭也放下了。石頭是放下了,原先擺石頭的地方留下的一塊陰影,卻長駐在他心底的那個隱秘之地。他這么感覺。

楊阿三死了。周作人的初戀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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