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女人,得意不得意,說的不是事業(yè)順遂不順遂,官升得高不高,財發(fā)得大不大,社會評價好還是不好,而只限于家庭和順不和順,具體說,也就是受不受丈夫寵愛,生沒生兒子,是否兒孫滿堂。魯迅三兄弟的繼奶奶蔣氏兒孫滿堂,但是,兒,不是她親生的,孫,不是她親生的。她只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周康(魯迅三兄弟的小姑媽,家里人稱康姑)。
康姑性情和善,對嫂嫂(是魯迅三兄弟的媽)很客氣,對三個小侄兒很疼愛,給他們講故事、猜謎語、說童謠,陪他們做游戲,教他們唱山歌。女大當嫁。她出嫁那天,小孩子周作人舍不得小姑媽走,攀著轎杠不肯讓轎夫把花轎抬走。大人們逗他,難不成你要跟小姑媽一起出嫁?他居然當了真,直往轎子里鉆。
可愛可親的小姑媽嫁走了,嫁到了距周家六十里外的東關(今屬上虞)的金家。小姑父叫金雨辰,是個秀才。女兒萬幸,沒有走母親老路,康姑和丈夫的感情很好?;楹蟛痪茫乱粋€女兒。蔣氏很欣慰,以為女兒的日子過得比她得意,可以天天唱“今兒真高興”。
甲午那年,有一天,金家突然派了船來周家接蔣氏過去,說是康姑又要生孩子了。魯迅爸魯迅媽感覺不好。女人生孩子嘛,不就像母雞下只蛋那么簡單尋常,何況康姑又不是沒有生過孩子,有必要數(shù)幾天后,金家又派船過來了,說是要把魯迅爸也接過去。這下,魯迅爸魯迅媽更感覺大事不妙。要出事了!
是的,出事了。這次,康姑生了個兒子。為金家添了男丁續(xù)上了香火,如果康姑沒有死,那她在金家的地位就更鞏固了。不幸,產后的她突然發(fā)起燒來。那溫度,嗖嗖往上躥,直上云霄,火箭都攆不上。正值八月酷暑期,民間習俗,產婦不能受風,產房不能開窗。那房間悶得,不用裝修改造就可以用作桑拿房。沒毛病的人,進得房來蒸蒸,是養(yǎng)生保健,可憐本就高燒不退的康姑被憋悶得喘不上氣,幾乎要窒息。那體溫,更加突飛猛進。
高燒,憋悶,康姑逐漸神志不清了。她滿臉關公紅,像個神神道道的妖婆滿嘴跑火車,胡話連篇。突然,她直伸手臂,空洞的雙眼盯著天花板,高呼:“紅蝙蝠飛來了,來接我了!”
守在康姑身邊的蔣氏和魯迅爸(當然還有金家的人)沒有看見紅蝙蝠飛來,只看見康姑深喘了幾口氣后,死了。正像周家女傭長媽媽說的,紅蝙蝠是從天上飛來的,是神的使者的象征,所以康姑是被神接去了。
都說母子連心??倒盟懒耍莿偝錾膬鹤泳尤痪o跟著也死了。
蔣氏一下子失了女兒,又失了親外孫,即使他們是被神接走到天上享福去了,她也難抑撕心裂肺的悲痛。她哭得肝腸寸斷。那是她唯一的親骨肉啊。這個時候,給她安慰的是她的繼子,魯迅爸周伯宜。他親自為同父異母的康妹妹穿了衣服,將她入了殮。
金家派的船把蔣氏和周伯宜送了回來。周家愁云密布。
只有十四歲的魯迅,傷心中還有一份憤怒。他寫了一篇祭文,喝問,紅蝙蝠到底是神的使者,還是魔鬼?天下若有神明,為什么不使好人長壽?
丈夫還在獄中,女兒又死了,原本豁達開朗樂天的蔣老太太心碎成八瓣。十里迢迢把老娘請去?既然勞動老娘出馬,情況應該很不好。
有一天,周家突然來了一個美國修女,大約五十多歲,她手里拿著一把陽傘和一本福音書。問她找誰,她用紹興話說,找周太太。找周太太干什么?她聽說了周康的事兒,特地來幫周太太開解開解。專業(yè)術語叫傳教布道。
從來沒有信過教的蔣氏禮貌地坐在修女的面前,耐心地聽修女說她根本不認識的一個叫耶穌的人的故事。修女極力讓她相信耶穌的仁慈,說,凡相信他的人,靈魂可以得到拯救,死了可以升入天堂,來世又如何如何。
修女的教傳得連她自己都要被感動得落下淚來,蔣氏卻很不給面子地說:“我這一世還顧不周全,哪有工夫去管來世呢。”這是蔣氏真實的心理。
面對這樣一個水潑不進很現(xiàn)實很真實的女人,那美國修女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得匆匆結束教的傳道的布,敗興而去。此后,她再也沒有來過。
蔣氏當然從不上禮拜堂,甚至連佛寺也不去,也不進香,很有點唯物主義者的風范哩。不過,殘破的心靈要有地方安放。有時候夜半,她會點起一對三拜蠟燭三支線香,跪在大方凳上向天膜拜,神情混合著悲傷寂寞和虔誠。她這樣一個有丈夫也像是寡婦的女人,生過孩子卻膝下無子的女人,會向天祈求什么呢?也許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心的寧靜。
康姑死后,蔣氏唯指望繼子周伯宜、繼女周德給她養(yǎng)老送終了。可是,1896年,也就是康姑死了剛剛兩年,魯迅爸周伯宜也病死了。這時,周福清還在獄中,周家就只剩下孤兒寡母了。又過了幾年,1906年,周德又死了。
周德是周伯宜的親姐姐,也就是魯迅三兄弟的親姑媽。雖然周德不是蔣氏所生,但不知為什么,她詼諧幽默的性格像極了蔣氏。也許因此,這對不是親母女的母女相處得頗為融洽。
周福清也怪,對大閨女周德的婚事非常挑剔,高不成低不就。七挑八揀的,周德一躍而過了二十歲。糟了,成剩女了(紹興人稱老大姑娘)。那個年代,傳統(tǒng)觀念,老大姑娘不是腦子有毛病就是身體有缺陷。
周德的身價隨年齡上升而下跌,不得不忍辱屈就。在一夫多妻的那時,剩女想要當元配,早就沒了門,好點兒的,當填房;孬點兒的,當姨太太。
剩女周德不幸做了人家的填房。這個“人家”,是紹興鄉(xiāng)下孫端鎮(zhèn)吳融村的馬紳士馬鳳郊。這“馬”前有一妻,病死了,留下了兩個兒子。周德有個后媽蔣氏,自己又做了別人的后媽。她和后媽相處得不錯,出嫁后每年都要回一兩趟娘家,特別是父親周福清入獄后,周家落魄,她不放心也就回得更勤了。
周德回娘家常持的理由除了春節(jié)拜年外,就是上墳。每年的清明節(jié),還有九月初五生母孫氏的忌日,她必定要回來。每次回來,她都會給魯迅三兄弟帶一些吳融的特產,糖菩薩之類的小點心??慈齻€侄兒吃得開心,她也高興。后來,魯迅爸死了,魯迅爺也死了,逢忌日,她都要回來給父親和弟弟掃墓。而她的死,恰恰跟上墳有關。
那年又逢生母忌日,周德照例回了娘家,上了墳掃了墓,時至正午。正值三伏天,雷雨頻繁。午后,天氣突變,雷聲隆隆,眼看大雨將至。周德自小怕雷電,周氏義房族祖父周藕琴勸她當天就不要返鄉(xiāng)了,以免路上遇險?;氐街芗?,她對蔣氏說,藕琴叔讓她今天就住在家里,明天天轉晴了再走。蔣氏可能是平時跟周德玩笑開慣了,隨口說:
“九叔(她稱周藕琴為九叔)這么說嗎?九叔的話是不會錯的。那么,今天鄉(xiāng)下河港里不會再有船了?!?/p>
不知為什么,那天周德好像特別敏感特別多心。她聽了蔣氏的話,覺得話里有話,好像有不想讓她在家里住一晚的味道。于是,她很自尊地說:“我是一定要回去的?!?/p>
蔣氏卻又說了一句:“九叔叫你不要回去,你怎么能回去呢。”
這句話似乎更坐實了周德的猜測。她更加堅定了態(tài)度,強調了一遍:“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周德去向藕琴叔告別,他們又勸她,她有些恨恨地說:“我就是死今天也要回去。”這句話真是太不吉利了。
就這樣,為賭一口氣的周德冒著雷電和狂風暴雨,走了。不久,噩耗傳來。河水湍急,小船狂顛。船未翻,可憐的周德卻被顛了出去,栽進河里,淹死了。尸體直到次日方才撈起,很慘。魯迅媽和小兒子周建人聞訊趕到吳融。建人替大姑媽穿好殮衣,下了葬 。
周德這樣的死,自然遭來很多議論。人們議論最多的是沒親媽的孩子最可憐。如果是親媽,在那樣的惡劣天氣下,在可以預見危險的情況下,怎么可能還讓她走?如果是親媽,不要說玩笑話,即便講兩句傷人心的話,做閨女的又哪會放在心上?
蔣氏這個后媽就這樣被人戳著脊梁骨。周德這個后媽未能幸免,也被人在背后嚼舌頭根。原因?她和馬鳳郊成婚后生了一個女兒,取名馬珠姑。雖然是丫頭片子,但到底是周德唯一的親骨肉,她一直把這個女兒當做掌上明珠,慣得不成樣子。自覺不自覺的,在親生女兒和兩個繼子之間,她的傾向難以掩藏,差別待遇是明顯的。
一個媽,做得再好也總會有疏漏,何況是后媽。在周德死這個事情上,過分苛責蔣氏實在不公平。但是,沒爸沒媽的馬珠姑后來的遭遇很不幸,這就不能說蔣氏一點兒責任都沒有了。如果是親外孫女,她會在女兒死后對外孫女不管不顧嗎,不說把她接到身邊來像女兒當初那樣如珠如寶地疼愛她,至少也會積極地張羅給她找個好婆家吧??墒牵龥]有。
丈夫活著的時候,蔣氏不是寡婦勝似寡婦。在短短十來年的時間里,親人們又一個個離她而去,繼女死了,繼子死了,丈夫死了,親閨女死了,夠苦吧。幸好她的身邊還有一個賢媳魯迅媽,還有一個乖孫周建人(魯迅和周作人早就離家讀書去了),這才讓她稍稍有所安慰。1910年,紅蝙蝠又來了,落在了周家的門頭。這次,它是來接一生不得意的蔣氏的。
奶奶死的時候,魯迅正在杭州(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教書);周作人還在日本;周伯升從江南水師學堂畢業(yè)后上了軍艦。紹興的家里只有魯迅媽和周建人。魯迅媽讓周建人給升叔和兩個哥哥寫信,讓他們回家奔喪。可是,周建人給周伯升的信不知投往哪里(軍艦是游動的嘛),而二哥又遠在日本,讓他回來也不現(xiàn)實。這樣一來,離家最近也最有可能回家來的就只能是大哥了。
聽說魯迅要回來,周氏族人們一下子變得緊張兮兮的。為什么?他們太了解這個周氏家族興房一支的長孫了。他出外留過洋,思想極端,行為怪異,頂著一顆沒有辮子的腦袋,指東罵東指西責西。家鄉(xiāng)的一切傳統(tǒng)禮教,他都看不慣,他都要皺著眉頭狠斗猛批。在他眼里,傳統(tǒng)的都是腐朽的,都是要被打碎砸爛的,包括祖宗傳下來的喪葬禮儀。這樣一個異類,也會對奶奶的喪葬儀式指手畫腳而弄出一些破天荒的新花樣來吧。
緊張!也恐懼!要防!要嚴防!
開會,緊急開會。會上,大家商定了三大條件,咬死了要讓魯迅一定照辦。一是要穿白;二是要跪拜;三是要請和尚道士做法事。同時,他們還約定,魯迅回來那一天,大家要聚在廳前,擺個陣勢,互相策應。如果他膽敢抗拒,那么就要跟他作一次極嚴厲的談判。總之,一定要壓倒他的氣焰,無論如何讓他服從。服從!
嚴陣以待!
有個“奸細”。他是周建人。他焦急地等待著大哥,焦急地想趕在族人們對大哥采取行動之前將他們的計劃提前透露給大哥,好讓他有個思想準備,也好提前做好應對措施。
魯迅回來了。一進家門,他就走到奶奶的靈前,深鞠一躬(注意!果然沒有傳統(tǒng)地跪下磕個響頭)。鞠完躬,周建人還沒來得及上前把大哥拉到一邊泄密,魯迅就被族長和長輩們叫走了。周建人的計劃落了空。
廳里已經聚集了好多人,虎視眈眈地全都盯著他們眼中的叛逆者。那架勢,很像是一個公審大會。魯迅不吱聲,也沒有什么表情,只等著他們先開口-他真的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
沉默了片刻,族長熊三公公說話了。他先從孝道開始說起,說,子孫心中不能沒有祖宗,樟壽你之所以能出洋留學,是祖宗在冥冥之中保佑的。一番宏篇大論后,他轉入正題,說,你祖母的喪葬,一定要照舊辦,不能更改。
魯迅聽出名堂來了,那就是關于祖母的喪葬儀式如何操辦的問題,同意就照舊辦,不同意也要照舊辦。這幫老家伙們的意思很明顯,不是商量,是命令。他還是不吱聲,還是沒有什么表情。他這樣的態(tài)度反而使在座的人更緊張了:這小子果真不好說話不好對付。
又是沉默。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有人沉不住氣了,問:“樟壽,你到底是怎么說呀?”
這下,魯迅開了口,緩緩地說了四個字:“都可以的?!?/p>
出人意料的結局有時會讓人泄氣。沒有了事先預備好的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的談判,族人們輕松之余不免也有些失落。大家奔走相告,口氣里滿是失望:奇怪哎,他說都可以的哩,都可以的就是照舊,奇怪哎。
一切照舊的喪葬儀式開始了。魯迅作為承重孫(按封建宗法制度,長子先亡,由嫡長孫代替亡父充當祖父母喪禮的主持人,稱為承重孫)穿上了傳統(tǒng)殮衣,被人攙扶著到張馬河買水。買了水回來,他用那水在祖母胸前揩了三揩,然后把殮衣一件件套在竹竿里,理整齊,再給祖母穿上。
整個程序,合法;全部手法,嫻熟。這個時候,他很像一個大殮專家。當然,有時候,有些細節(jié)難免被族人們挑剔。他總是一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虛心誠懇態(tài)度。接著,拜-哭-入棺-再拜-再哭,直到棺蓋被釘好。每一步,他都毫不含糊。
因為什么?因為那死了的人,是奶奶。
十五年以后,小說家魯迅寫了一篇小說,名字叫《孤獨者》。其中有這樣一段:“大殮便在這驚異和不滿的空氣里面完畢。大家都怏怏的,似乎想走散,但連殳卻還坐在草薦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號,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蹦恰斑B殳”,其實就是魯迅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