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三兄弟第一次見到叔叔周伯升時,叔叔十二歲。三十四歲的周伯宜(鳳儀)和十二歲的周伯升(鳳升)站在一起,外人很難想象他們是一對兄弟。就連周伯宜自己,在心理上恐怕也一時難以接受眼前這個比自己的大兒子還小一歲的小毛孩兒是自己的弟弟。
這個時候,十三歲的魯迅正在三味書屋讀書。雖然輩分是叔,但周伯升畢竟只有十二歲,也正是讀書的年齡。他的讀書問題怎么解決呢?正好,家里請周氏義房族叔周伯文來家里為老二作人當(dāng)家庭教師,教一個是教,教兩個也是教,也就讓周伯升跟著一起學(xué)。
這叔侄倆不過相差三歲,真正的沒有代溝的同齡人。說是相伴讀書,其實兩人整天廝守在一起,玩。雖然在稱呼上,你喚我一聲升叔,我叫你一聲侄兒,但撒尿和泥巴的時候哪有什么長輩晚輩之分。小孩子嘛,好起來一個頭,壞起來打破頭。周伯升和周作人也好好吵吵,吵得兇了,架就打起來了。
有一次,兩人又吵了打了,驚動了大人們。對于周福清來說,一個是兒,一個是孫,他護(hù)誰?對于周伯宜來說,一個是弟,一個是兒,他又護(hù)誰?為難嗎?不為難。一個準(zhǔn)則,兒子為大。周伯升是周福清的“大”,周作人是周伯宜的“大”。這樣,問題就好辦了。
大概周伯宜訓(xùn)了弟弟周伯升幾句,諸如,你是叔叔,怎么不讓著點兒侄兒呢,之類。大概周福清聽見了,不太高興,他很認(rèn)真地對周伯宜說:“伯宜啊,我和你約法三章,鳳升不好歸我教訓(xùn),櫆壽不好歸你教訓(xùn)。”說完,他拽過伯升,拉他回屋去了。
周伯宜那個氣啊。他當(dāng)然不敢氣老爸,那是老爸耶,罵你打你還不是天經(jīng)地義。他只能氣兒子給他惹事。
周作人要倒霉了!
周伯宜老鷹捉小雞般捉過作人,連拽帶拖把他拎到擺放著周家祖宗牌位的大堂。接下來的劇情很老套。跪下!周作人跪下了。家法伺候!周作人挨打了。周伯宜一邊打一邊罵:
“打死你這個不孝子孫!周家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子孫!”好像不至于耶,不就是小孩子吵個架嘛,哪會扯出孝不孝的問題,九竿子也打不著啊。何況,怎么會有這樣的子孫?你做爸的不知道?
這是周伯宜第一次打孩子。這是周伯宜最后一次打孩子。這是周伯宜唯一一次打孩子。
這頓打,有些莫名其妙,很沒必要。伯升和作人,一個轉(zhuǎn)身就又頭抵頭肩靠肩地玩在了一起。
周伯升是個很有孝心很善良的人。他在紹興住了沒多久,父親周福清就出事了,發(fā)生了科場弊案,被抓了起來。審啊審,一直到來年,光緒皇帝發(fā)了話,欽犯周福清被判斬監(jiān)候。什么叫斬監(jiān)候,就是不立即執(zhí)行的死刑。雖然不立即執(zhí)行,到底也是死刑啊。
一家人全都傻了。他們原本沒想到會判那么重。老爺子又不是黑社會頭子殺人如麻,又不是國際刑警通緝的大毒梟,不過行個賄而已,還未遂,而且他還是自首的,怎么著也罪不當(dāng)死啊??墒?,皇恩浩蕩,圣旨難違,又能怎么辦?
想到親愛的爸爸就要被處死了,周伯升放聲大哭,邊哭邊叫:“爹殺頭,我怎么辦啊,我活著做什么,不如替爹去死吧!”一個不過十三歲的孩子,竟要替父斬首,真是勇氣可嘉,孝心可表。周福清真是沒白疼這個小兒子。
全家人度日如年地等待著秋審。秋審后,如果維持原判,周福清就真的要被斬了。然而,人生有時候很戲劇。莫名的,沒有了秋審,沒有了斬首,周福清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周家,又翻開了新的一頁。
新,不等于好。對于周伯宜來說,他的人生從弊案開始就像那直下三千尺的飛流,其間沒有停頓沒有磕絆地直往谷底栽。之前,他有秀才的名分。案發(fā)后,他受牽連被捕。鑒于他事先并不知情,讓他吃了幾個月的牢飯后就把他放了。人是回來了,秀才頭銜卻被革了。還有更郁悶的,那就是他被令從此不得參加科舉考試。這比高考作弊被逮,此后兩年不得參加高考的規(guī)定,更狠。不是兩年,是終生。
官宦子弟最大的問題是身無長技。不,不對,他們也有技,他們的技,是讀書作文后做官。那么,讀不了書做不了官該怎么辦?你如果這樣問周伯宜,他一定會愣愣地看著你,無法回答。
作為周氏家族興房一支的長子長孫,周伯宜的人生目標(biāo)一直都是學(xué)習(xí)父親好榜樣,讀書,考試,中進(jìn)士中舉人,做官。他人不傻,文章寫得很漂亮。這里可以舉一個例子。
有一次,周氏家族一個長輩死了,大家去送葬。大家庭不缺文化人,早有人寫好了一篇祭文。按理說,祭文是最好對付的八股,可有人對這篇八股祭文很不滿意。這人是周氏家族的一位老舉人,魯迅曾祖父輩中的一位杰出人才,也是周福清的老師,名字叫周以均。承蒙周老夫子看得起,周伯宜奉命重寫祭文。一文既出,號啕難抑。誰號啕?周以均。為何號啕?感動的。他說,伯宜的文章深深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
周伯宜文章雖然寫得好,運氣卻不佳,只得一個秀才名頭后,鄉(xiāng)試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始終不中。他自己氣不說,老爸周福清對這個兒子真是失望透頂。要不然,他怎么會在行賄時特地加上“小兒第八”。實在沒辦法啊,都是那不合理的科舉制度害的,不走點兒捷徑,小兒恐怕這輩子就完了。他沒想到,他這么做反而“摧”死了小兒。
被革了秀才名頭釋放回家的周伯宜有些蔫有些傻,他原本就少有笑臉,如今神情更加陰郁。老婆魯瑞喜滋滋地把剛出生不久的幼子周椿壽抱給他看,他很漠然,毫無家中又添丁的喜悅。三子周建人見老爸回來,很懂禮儀地趕上去喚一聲“爹爹”,又跪下磕了一個頭,他也很冷淡,只呆呆地點了下頭,什么也沒說。也許,此時他心里想的是,今后我怎么才能養(yǎng)活一家老小。
養(yǎng)家?周伯宜自己其實也已經(jīng)變成吃閑飯的人了。他除了會讀書會寫文章其他什么都不會的秀才,還能干啥。
倒霉!
周伯宜把自己倒霉的原因歸于名字!有一天,他對老婆魯瑞說,你看我的名字“用吉”(他譜名鳳儀,后改名文郁,考上會稽縣學(xué)生員后又改名儀炳,又名用吉),這名字多不好。用和吉,不就是把周字拆分了嘛。怪了,當(dāng)初干嗎會起這樣一個名字。真是不吉利,而且應(yīng)驗了。
考舉人,周伯宜不指望了,死了心。就像當(dāng)年父親對他的殷殷期望一樣,他把這份期望轉(zhuǎn)嫁給了兒子們。他督促他們多讀書,不是讀閑書,而是讀有用的書。有一次,魯迅受到嫁到東關(guān)的小姑媽的邀請,準(zhǔn)備去東關(guān)參加每年農(nóng)歷四月十五舉行的五猖會。去東關(guān)看五猖會,是那時紹興孩子們最大的夢想。弟弟們還小不宜遠(yuǎn)行,魯迅一個人去,一個人興奮著。
船正要起錨,周伯宜來了,依然是陰沉著臉。他冷冷地對魯迅說,去把你的書拿來。什么書?《鑒略》,魯迅正在讀。魯迅回屋取了書。周伯宜讓他從頭讀一遍。他照做了。讀了二三十行,周伯宜打斷了他,說,就到這里吧,把它讀熟,一會兒把它背出來,背不出來,就不準(zhǔn)去東關(guān)看會。
如果不就不準(zhǔn)是做家長的對付孩子的慣常句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命難抗,父令難違。魯迅不敢抗不敢違,也不敢說一句,我不去了還不行嗎,不去不就可以不背了嗎。不行,不可以。他只得使勁兒讀,死命地背。船上的工人們都在等著,大氣不敢出。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過了一會兒,魯迅放下書,走到父親面前,說,我會背了。周伯宜說,那你就背吧。魯迅嘰里呱啦地背了。都背出來了,周伯宜說,那你就去吧。
一陣歡呼。魯迅卻高興不起來了。建立在痛苦之上的快樂,一定不快樂。不過,父親的心情他能理解,老爸是想讓兒子代替他繼續(xù)自己永遠(yuǎn)不可能實現(xiàn)的對功名的渴望和追求。
老大伯宜的科舉路算是走到盡頭了,老小伯升怎么辦呢?坐在牢里的周福清又為伯升操起心來。不管日后如何,找個學(xué)堂上學(xué)讀書先,這是首要。他把伯升送去了南京江南水師學(xué)堂。
周伯升大概跟著后娘潘姨太在北京生活的時間長,又受了北京人潘姨太的影響,自小愛聽?wèi)?。周福清偏偏最惡少年聽?wèi)颍麑懠矣?xùn)不準(zhǔn)子女聽?wèi)?,他送了戲子一個定語,下賤的。清白人家的子弟怎能去戲院看那下賤戲子?不允許!魯迅后來似乎就不太喜歡被稱為國粹的京劇,在文章中以他諷刺挖苦之專長,對京劇的代表人物梅蘭芳譏嘲得夠狠。他說梅演的“天女”、“林妹妹”不死不活,又說“黛玉”眼睛凸嘴唇厚,一張癆病臉,還像麻姑。
遠(yuǎn)離老爸在南京讀書的周伯升可不管戲子下賤不下賤,他就是愛看他們演的戲。雖然有族叔周慶蕃看著,但他得空就溜出去看戲。周叔老邁又高度近視,哪是心思活絡(luò)的青春少年的對手,常常被蒙得一愣一愣的。
這樣的孩子,書能讀得好嗎?周伯升沒他哥用功,文章寫得不錦繡,算術(shù)算得不機(jī)敏,總而言之,成績很爛,爛到排名墊底,“五十分”狀元。幸好那時不是“六十分萬歲”,而是五十分就算及格。這樣,他也就畢了業(yè)。
若以為成績不好的周伯升腦子笨,那就大錯了。他是天才哩,一是語言天才。他會講多省語言,老北京話、南京方言、紹興土話、福建閩南語,都是他的強(qiáng)項,特別是英文,張口就來,那音準(zhǔn),地道得比英國人還英國人。二是打槍天才。有一個關(guān)于周伯升打靶的傳說,就像一個神話故事。
話說,前一天晚上,周伯升看戲看得遲,睡覺睡得晚,第二天早上起不來床,軍號吹得都變了調(diào),還不能把他吹醒。好心同學(xué)把他從被窩里拖起來。他閉著眼睛做著美夢云游到了操場,接過大槍,趴下就打。砰、砰、砰,三槍,彈無虛發(fā),全中靶心,把老師同學(xué)驚得大呼,鬼來了!這個鬼,瞇瞇瞪瞪打完,瞇瞇瞪瞪又回了宿舍,脫下皮靴栽倒在床上。一秒鐘不到,呼嚕聲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