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一次皇帝不容易,見一次自家的爺爺居然也不容易。魯迅十三歲、周作人九歲、周建人六歲時才見著了他們那家庭的帝王-爺爺,那還是沾了曾祖母死的光-曾祖母去世,爺爺從遙遠的紫禁城回鄉(xiāng)奔喪,從天津坐船到上海在水上晃蕩了一個多月才進了家門。三個孫兒這才有幸見著了爺爺。
雖然見不著面,這三個小家伙的大名可都是他們那個周家最有學問,官做得最大的爺爺給取的。
大孫子出生時,周福清是翰林院庶吉士。接到報喜信,他笑得合不攏嘴-周家有人續(xù)香火了。別看他學問高得沒話說,但為大孫子起名卻有點兒隨便。
那天,正好有個姓張的官員造訪,他腦子都懶得動地給大孫子起名“阿張”。這是什么名兒?不行不行。那就取個諧音吧,叫“阿樟”。阿某,太不像大名,算小名還差不多。那就叫“樟壽”吧,字豫山。豫山,通“雨傘”,不好不好。再改,叫豫才。周樟壽,字豫才,這是魯迅最原始的名字。
給二孫子起名時,周福清沿用老法子。他接到報喜信后,正好家里又來了客。這客偏偏不是漢人,也就是不姓趙錢孫李,他是個旗人,姓什么不好說,而且字也很怪異,只讀作“魁”。叫“阿魁”?阿樟的樟有個木字旁,周福清就把魁字改為櫆,為二孫子定名櫆壽,號星杓。
接下來的三孫四孫,就好辦了。第二個字總是木字旁,第三個字總是壽。三孫叫松壽;四孫叫椿壽(可憐只存世五年)。
那時候,人們姓名權的行使似乎很便利,改名是常事兒。周樟壽后來改名周樹人,又以“魯迅”聞名;周櫆壽改名周作人;周松壽初改周侃人,又改為周建人。三人又各自有號,老大自號“震孫”,老二自號“介孫”,老三自號“景孫”,又別號“樵葑子”、“喬峰”、“喬風”、“巢風”、“奇峰”等。
第一次見爺爺,三個“壽”自然是要跪地磕頭的。不但是他們,三兄弟的父親母親也都磕了頭。見過了祖父,當然還要和跟祖父一起回來的兩個人打個招呼,一個是祖父的姨太太潘大鳳,一個是祖父庶出的兒子周伯升。不論心里怎么想,他們都得老老實實地稱呼潘氏一聲“潘庶祖母”,稱呼那個比魯迅還小一歲、只比周作人大三歲、比周建人大六歲、“后娘養(yǎng)的”周伯升一聲“升叔”。
這是三兄弟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爺爺的姨太太。
在潘大鳳之前,周福清還有兩個姨太太,一個是薛氏,一個是章氏。章氏真名叫章秀菊,她為周福清育有一子,就是周伯升。章氏之后,就是潘大鳳。
潘大鳳比周福清小三十一歲,典型的老夫少妻。不過,這樣的年齡差距,即便在今時今日也算不了什么,何況在那樣一個一夫多妻的混亂時代,更是人見人不怪。
雖然潘大鳳是周福清從來沒有罵過的僅有的幾個人之一,但他對他這位小五的感情,實在不怎么樣。也是,買來的女人,還談得上什么感情?甚至于,周福清當時連買都不想買她的。只是,賣她的人(可惡的人販子)把她領到周福清的面前時,周福清那死了娘的小兒子周伯升居然一點兒也不認生地緊緊靠著她站著,一副沒娘的孩子是根草的可憐兮兮樣。
緣分??!
也好也好,就把她買下來吧,讓她帶帶阿升。這是周福清內心真實的思想活動。可是,周老頭也真夠絕的。他不但這么想,而且還毫無顧忌地把他的這個想法和盤托出,顯得那么無情無義。所以聽了他的話,家里所有人都對他心生不滿-娶姨太太也就罷了,竟還毫無愧怍地公告他的自私,背后免不了被人指指點點。
周福清對潘大鳳如此,潘大鳳會對他客氣?潘大鳳被人賣被人買,自然不會對冷冰冰買她的人付出自己的感情。不過,既然是周福清的女人,他的事情,飲食起居等,她也不得不親力親為。每天,她都要到廚房去,吩咐燒飯媽媽準備老頭子要吃的飯食。
周福清會保養(yǎng),每天都要吃一些補品。他的補品,由潘大鳳親手準備。在紹興,周福清常吃的補品叫仙居術(產自浙江仙居的白術)。它通常的吃法是在飯鍋上蒸軟后切片泡茶喝。潘大鳳卻不這么做。她總是用刀背把它敲碎,然后用水煎。煎出的頭汁,她自己悄悄地喝了,然后再把渣子拿去給老頭子泡茶喝。
不過,潘大鳳太不精明,小把戲早就被燒飯媽媽看在眼里。燒飯媽媽還算不錯,沒有打小報告,只是背地里嘀咕,“老爺是在吃姨太太的屁”,意思是什么也沒吃著。妙語往往來自于民間草根。無情的周福清吃著姨太太的什么,還美滋滋的呢。這是報應吧。
潘大鳳生于1868年,只比1882年出生的繼子周伯升年長十四歲。周福清買她來給只有五六歲的伯升做母親,也的確難為了她。一來她自己沒有生過孩子,冷不丁地就給人做媽,不習慣;二來她自己是姨太太,卻要給前任姨太太的孩子做媽,也不適應。不用猜,她和伯升相處得不會融洽。
在紹興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天氣很冷,蔣氏發(fā)現伯升沒有穿棉褲,凍得拉肚子。她就問伯升:“為什么不穿棉褲呢?”伯升陡然被人關心,一下子委屈得哭了起來,邊哭邊訴苦:“她不給我穿。”這個“她”當然是潘大鳳了。他叫潘大鳳“她”。這很奇怪。蔣氏也感覺到了。當初不是說好的嗎,伯升是潘大鳳的兒子,潘大鳳就是伯升的娘。
蔣氏又去問潘大鳳:“你怎么不給伯升穿棉褲呢?”
潘大鳳氣哼哼地說:“這孩子眼里沒有我,他不肯叫我娘?!?/p>
果然。有問題。
“那他叫你什么?”
“叫我‘喂’。”
真是沒禮貌。
蔣氏又去問伯升:“你為什么不叫‘娘’呢?”
周伯升又哭了:“她罵我是‘眾生’。我明明是我父親生的,她卻罵我‘眾生’。她是在罵我死去的親娘。”
原來如此。
蔣氏又去找潘大鳳,以大房正妻的身份教訓她:“孩子不懂事,罵他訓他都可以,但不能侮辱他,更不能凍著他,凍出毛病怎么辦呢?!?/p>
周伯升穿棉褲啦!
一夫多妻的家庭總是風波不斷,周家不例外,家人也習以為常地怪罪潘大鳳。而周作人卻不這么看,他很有見識地認為,做妾的女子本來就不幸,有些事情是由于機緣造成,怪不得她們,要論責任,那責任理應由男人來負。顯然,他是同情女子的。
潘大鳳的確不幸。與其說她是周福清的姨太太,不如說她是他買來的侍女。她照料他的生活,管養(yǎng)他的兒子。周福清科場弊案被抓,由死刑改判了無期徒刑。下獄后,他被關進了杭州的監(jiān)獄,遵其囑,潘大鳳帶著周伯升從紹興來到杭州,在花牌樓租了一間房子住了下來。探監(jiān),是她過的日子。這一探,就探了八年。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個不是自己兒子的兒子,守著個獄中風燭殘年的老頭兒,有何幸福可言?
熬過了八年,周福清意外被釋放了。那年戊戌變法失敗,光緒被慈禧幽閉。禮部尚書薛允升依例向慈禧進言,說,當初,行賄的信是周福清寫的,但行賄的錢不是他的,他也沒有因此落什么好處。他已關了好幾年了,算是受過了懲罰,不如就放了吧。慈禧剛剛擺平了那幫惱人的維新派,很有成就感,心情十分好,也就愿意做個好人。她緩緩地說,那就放掉算了。
皇帝一句話,周福清險些腦袋落地;太后一句話,周福清恢復了自由身。這是專制時代。這是人治社會。既容易一朝罹禍,也容易一夕平患。
對于周家而言,管他什么專制和人治,老太爺歸家了,就該慶祝。
潘大鳳結束了探監(jiān)的日子,也從杭州回到紹興,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