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夏夜,小孩子魯迅躺在一株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舒服地乘涼,身邊坐著的奶奶一邊搖著芭蕉扇為他驅(qū)趕著蚊蟲,一邊給他講故事猜謎語。忽然,桂樹上一陣沙沙的好像爪子撓過的聲響打斷了奶奶的故事。小孩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莫怕,那是貓?!蹦棠陶f。
“貓?”
“是呀。貓。你知道嗎?貓是老虎的先生。”奶奶的故事的主角變成了貓。她繪聲繪色地講起了貓的故事:“貓是老虎的師傅。老虎本來是什么也不會的,就投到貓的門下來,貓就教給它撲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捉老鼠一樣。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領(lǐng)都學(xué)到了,誰也比不過它了,只有老師還比自己強(qiáng),要是殺掉貓,自己便是最強(qiáng)的角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撲貓。貓是早知道它的來意的,一跳,便上了樹,老虎卻只能眼睜睜地在樹下蹲著。它還沒有將一切本領(lǐng)傳授完,還沒有教給它上樹?!保斞浮豆坟埿『⒆郁斞嘎牭竭@里,暗自慶幸。他想,幸而老虎太性急,本領(lǐng)還沒有全學(xué)會就要殺師傅。否則,那從桂樹上跳過的恐怕就是一只大老虎了。
奶奶的肚子里,有貓的故事,也有白娘子的故事。西湖勝景,小孩子魯迅知道得最早的是雷峰塔,因為那塔下壓著奶奶嘴里可憐的白蛇娘娘。日后,他寫《論雷峰塔的倒掉》,就是從奶奶當(dāng)年給他講白蛇的故事開始講起的。
相比罵人成癮的爺爺,魯迅更喜愛奶奶,周作人和周建人也是。盡管奶奶不是爺爺?shù)脑?,不是他們的親奶奶,只是繼奶奶。繼奶奶只育有一女,沒有兒子也就沒有孫子,在她眼里,魯迅三兄弟就是她的親孫子,她對他們十分疼愛,常為他們出頭。
有一次,小孩子周建人經(jīng)過族叔周伯文的房門口,伯文用手中的長旱煙管在他的頭上敲了一下。那時,周福清犯了案下了獄,周家子孫被株連而受欺侮。小孩子周建人被打了一下,不敢吱聲。周伯文不罷手,盛氣凌人地責(zé)備:“見了長輩為什么不招呼?”
回了家,小孩子周建人把這事兒告訴了奶奶和媽媽。媽媽很生氣。奶奶當(dāng)時什么話也沒說。當(dāng)她后來遇到周伯文的時候,也用手中的長旱煙管狠敲了一下周伯文的頭,也盛氣凌人地責(zé)備:“見了長輩為什么不招呼?”周伯文摸著頭,像小孩子周建人一樣,不敢吱聲。奶奶繼續(xù)斥責(zé):“你會教訓(xùn)阿侄,我也會教訓(xùn)阿侄?!敝懿闹坏眠B聲說:“八媽,阿侄錯哉,阿侄錯哉?!?/p>
會講故事會猜謎語又會為孫兒出頭的繼奶奶,集慈祥與善良于一身,卻和爺爺格格不入水火不容。爺爺?shù)脑鋵O氏也是紹興人。她育有一女一子,女周德,子周伯宜,也就是魯迅三兄弟的父親。1864年,孫氏病死了。這時,周伯宜剛剛十歲。魯迅三兄弟自然都沒有見過這位親祖母。
繼奶奶蔣氏蔣菊香一直是爺爺周福清嘴里的“王八蛋”。別誤會,此非老夫老妻之間諸如“老不死的”之類的昵稱,是真正的罵人話。能夠大罵老妻是王八蛋,不消說,周福清對這個老婆不僅沒有感情,而且還很厭惡。這樣一來,娶姨太太就成了堂皇的借口-小三的插足,很多時候都是以夫妻感情不和為理由的,小三往往也就大義凜然地自詡為感情的承載者和救贖者。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自然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周福清討厭蔣氏,自有他的道理。據(jù)說,跟太平軍大有關(guān)系。
長毛們打進(jìn)紹興時,鄉(xiāng)民四下逃難。周家不例外,也舉家逃避鄉(xiāng)下。半道上,蔣氏被洪流般的逃難隊伍沖散了,和家人斷了聯(lián)系。事后,她雖然被找了回來,但那段自己不能說清道明,又無人為她作證的失蹤期成了歷史問題的懸疑。
周福清固執(zhí)地懷疑妻子是被長毛擄去了。一個年輕的女人,被土匪般的長毛(都是如狼似虎的男人)擄去,會發(fā)生什么事?明擺著嘛。既然如此,這個女人的名節(jié)也就嗚呼哀哉了。
一個失了名節(jié)的女人,妻子,還能是什么?烏大菱殼唄。
被點了翰林的周福清走馬上任江西金溪縣知縣,他的母親戴氏、妻子蔣氏、姨太太一起隨同前往。蔣氏不過是名義上的妻子而已,空有一個名分。
周福清早已不把她放在眼里,每晚都睡在姨太太的房里。蔣氏自然生氣,無可奈何又不甘心,有一天晚上可能是太寂寞,鬼使神差潛到姨太太的窗下偷聽。雖然躡手躡腳,卻還是弄出了小聲響。房里的周福清真是精明,不認(rèn)為窗下是覓食的貓狗,也不誤認(rèn)為是梁上君子,比火眼金睛還厲害,看也不看就斷定是蔣氏。他脫口罵了一句:
“王八蛋?!?/p>
蔣氏聽見了,像被人扇了耳刮子火辣辣地疼。不過,她忍而未發(fā),像貓狗像梁上君子,又躡手躡腳地潛走了,潛回了自己房間。越想越來氣,她要報復(fù)。
第二天白天,蔣氏在婆婆的面前狠狠地挑撥離間了一把,竟然說動了婆婆晚上跟她一起去偷聽。到了晚上,婆媳倆相攙相扶來到周福清和姨太太的窗下,并不是真偷聽。老太太故意弄出聲響,房里的周福清聽見了,以為又是妻子來搗亂,照例罵了一句“王八蛋”。
這一罵正中蔣氏下懷,她當(dāng)即高叫:“好啊,你竟敢罵娘娘(紹興稱祖母為娘娘)。娘娘在這里,你連娘娘都罵了!”
大事不妙!上當(dāng)了!
周福清連滾帶爬跌出門來,慌亂中,他居然沒忘扣上紅纓官帽。他跪在老母面前,搗蒜般磕頭連連認(rèn)罪,請母親大人責(zé)罰。
老太太一言未發(fā),只痛徹心扉地號啕大哭。那哭聲,氣貫長虹,穿云裂帛。那個慘啊,天地山川為之動容。
一哭定乾坤,金溪縣人民奔走相告:知縣大老爺在家罵娘。此乃大不孝。之前,因為罵皇帝老子,周福清早有大不敬之罪,如今,又多了個大不孝。此不敬不孝之人,何以為父母官?革職!
這都怨那王八蛋!周福清對蔣氏更是恨上加恨氣上加氣,不但更不進(jìn)她的房上她的床,連話也都不肯跟她多說一句,完完全全地冷她、孤她、霉她,把她當(dāng)空氣-這法子,很像日后魯迅對待他的元配朱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