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諍先生事先吩咐我說:‘季康,你做記錄啊。’我以為做記錄就是做筆記。聽大學者講學,當然得做筆記,我一口答應。
“會場是蘇州青年會大禮堂。會場已座無虛席,沿墻和座間添置的板凳上挨挨擠擠坐滿了人。我看見一處人頭稍稀,正待擠去,忽有辦事人員招呼我,叫我上臺。我的座位在臺上。
“章太炎先生正站在臺上談他的掌故。我沒想到做記錄要上臺,有點膽怯,尤其是遲到了不好意思。我上臺坐在記錄席上,章太炎先生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又繼續(xù)講他的掌故。我看見自己的小桌子上有硯臺,有一疊毛邊紙,一支毛筆。
章太炎先生談掌故,不知是什么時候,也不知談的是何人何事。別說他那一口杭州官話我聽不懂,即使他說的是我家鄉(xiāng)話,我也一句不懂。掌故豈是人人能懂的!國文課上老師講課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聽,就夠我學習的了。上課不好好聽講,倒趕來聽章太炎先生談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該說是無識學子的勢利眼吧。
“我拿起筆又放下。聽不懂,怎么記?坐在記錄席上不會記,怎么辦?假裝著亂寫吧,交卷時怎么交代?況且亂寫寫也得寫得很快才像。冒充張?zhí)鞄煯嫹?,我又從沒畫過符。連連地畫圈圈、豎杠杠,難免給臺下人識破。罷了,還是老老實實吧。我放下筆,干脆不記,且悉心聽講。
“我專心一意地聽,還是一句不懂。我只好光睜著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談——使勁地看,恨不得一眼把他講的話都看到眼里,這樣把他的掌故記住。
“我挨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細,也許可說,全場惟我看得最清楚。
“他個子小小的,穿一件半舊的藕色綢長衫,狹長臉兒。臉色蒼白,戴一副老式眼鏡,據(jù)說一個人的全神注視會使對方發(fā)癢,大概我的全神注視使他臉上癢癢了。他一面講,一面頻頻轉(zhuǎn)臉看我。我當時十五六歲,少女打扮,梳一條又粗又短的辮子,穿件淡湖色紗衫,白夏布長褲,白鞋白襪。這么一個十足的中學生,高高地坐在記錄席上,呆呆地一字不記,確是個怪東西。
“可是我只能那么傻坐著,假裝聽講。我只敢看章太炎先生,不敢向下看。臺下的人當然能看見我,想必正在看我。我如坐針氈,卻只能安詳?shù)刈粍印?小時足有10小時長。好不容易掌故談完,辦事人員來收了我的白卷,叫我別走,還有個招待會呢。我不知自己算是主人還是客人,趁主人們忙著斟茶待客,我‘夾著尾巴逃跑了’。
“第二天蘇州報上登載一則新聞,說章太炎先生談掌故,有個女孩子上臺記錄,卻一字沒記。
“我出的洋相上了報,同學都知道了。開學后,國文班上大家把我出丑的事當笑談。我的國文老師馬先生點著我說:“楊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裝樣兒寫寫嗎?”我只好服笨。裝樣兒寫寫我又沒演習過,敢在臺上嘗試嗎!好在報上只說我一字未記,沒說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原是去聽講的,沒想到我卻是高高地坐在講臺上,看章太炎先生談掌故?!??
楊絳的中學生活,就是這樣無憂無慮地度過的,沐浴著父母的關愛,她漸漸地長大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