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范曾自述》:道法自然(下)——老子的哲學(xué)(8)

范曾自述 作者:范曾


八大山人以曠世奇才,看破紅塵,在他寧寂的心懷中隱然有著對世俗塵囂的恚憤,然而他的詩、他的畫都不欲寄其可群可怨的言說,大有“世道如此,夫復(fù)何言”之旨。他的用筆真正做到了《老子》書所謂的“挫其銳,解其紛”(《老子?第四章》),力量內(nèi)涵而不銳利,清脫出塵而不紛繁。真正做到“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老子?第五十八章》)。八大山人精神宏大于內(nèi)而不恣肆于外,筆墨光華而不囂張耀眼,不似浙派吳小仙、戴進輩之用力過猛,聲色俱厲。八大山人的用筆,真稱得上“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見前分析《老子?第四十三章》)。近世畫家,從風(fēng)格的符號意義上來講,潘天壽略勝李苦禪,而從筆墨線條的蘊藉、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來說,李苦禪遠(yuǎn)過于潘天壽。潘天壽有印曰“一味霸悍”,是自謙乎?是自勉乎?是知其或有譏評而先自言之乎?但我想“霸悍”總是一種毛病。我們就“霸悍”二字的本義分析,霸則近乎惡,悍則近乎兇,也還是屬于丑而不屬于美的范疇。當(dāng)然霸悍勝于媚俗,兩壞相較,取其輕耳,不是說那霸悍就好。這里并不是論潘天壽的畫,那是另一回事了。他的畫并不一味霸悍,其中的險峻清新之美,豈“霸悍”二字可言之?

老子對感性知識的鄙棄,并沒有完全排除他對天地萬物的觀察,只是他希望不被萬物的紛繁所迷惑而忘記了對天道自然的體悟,不要忘記這“道者,萬物之奧”。(《老子?第六十二章》)這萬物之奧,大樸無華,得道的人也許破衣爛衫卻像懷著一塊寶玉。老子認(rèn)為自己所言說的道理,淺易而明白,但知道他的人太少,因為它深藏而不露;倘若能以他的言說而行,則真如“被褐懷玉”(《老子?第七十章》)一般。到了西晉的郭象則否定老子“有生于無”、“有無相生”的命題,提出“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老子的“知不知,上;不知知,病”,(《老子?第七十一章》)還是強調(diào)了知道了知之甚少,尚為上乘,而不知之知則是大病了。郭象則不然,在他的玄冥之境中,“不知之知”乃是最高的境界。郭象認(rèn)為宇宙本體是混冥的自在之物,它不生發(fā)化育萬物,萬物也是自在之物;無所待其他事物對它們的生發(fā)化育。(郭象《莊子注?齊物論》:“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保┨斓厝f物的存在,自然而然,沒有聯(lián)系,沒有條件和原因,于是他在自己的“玄冥”之境中,提出了“獨化”一詞,就連影子外的微陰(罔兩)也不是因為物體的存在而產(chǎn)生,它也是自在之物,這在中國的哲學(xué)史上達到神秘主義的頂峰。他不僅和老子的道生萬物的思想根本背離,與莊子之說也大異其趣。郭象與其說是注莊,莫如說莊注郭象。然而這“無知之知”,對哲學(xué)言,則已到了神秘的頂點;對藝術(shù)言,那種內(nèi)心不受任何認(rèn)知約束的狀態(tài),倒與現(xiàn)代西方背離笛卡兒的正確命題“我思故我在”,發(fā)展到現(xiàn)代派的謬說“我不思故我在”,有著相近的意義。中國的畫家恐怕是只能接受老子,而不易接受郭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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