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子“致虛極,守靜篤”的玄覽之境,是要將內(nèi)心的一切渣滓排除的,所以老子問他的徒弟“當(dāng)你在對宇宙萬物深入體悟(玄覽)的時候,你的心境保持著那種絕對的純凈無瑕嗎”?(《老子?第十章》:“滌除玄覽,能無疵乎?”)
我們可以想象,當(dāng)老子不出戶、不窺牖,凝思寂聽,體悟到宇宙的來源、萬物的榮衰、千古的興亡之后,知道人類的小慧智產(chǎn)生之后大虛偽的滋長,大道廢除后假仁假義的行世,他絕對地拒絕聲色犬馬的煩擾和功名利祿的鉆營,他已將“無為而治”的圣人之道講得通明透澈,他自己則請息交以絕游,“相忘于江湖”(《莊子?天運(yùn)》),回歸自然的懷抱。他蔑視人類由智巧創(chuàng)造的假美,而追求那“道法自然”的大美,而大美小美之判,則體現(xiàn)于“拙”和“巧”之間。老子對小巧絕對地厭惡,他說:“人多伎(同技)巧,奇物滋起”(《老子?第五十七章》)。這滋起的“奇物”我想是包括著他所反對的“五色令人目盲,五聲令人耳聾”(《老子?第十二章》)的。這五色當(dāng)然包括著青赤黃白黑紛陳的彩繪,這五聲當(dāng)然包括著宮商角徵羽和鳴的音樂,這“奇物”包含著“天下皆知美之為美”的所有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他把這些都?xì)w入大巧——那回歸自然的“拙”——的對立面,即都將其視為小巧。于是老子說:“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老子?第四十五章》)大成乃指自然之成,那看來有缺陷,它卻可長用而不?。蛔畲蟮娜莘e量,看來是虛沖,它卻可受用而無窮;屈以求全,直在其中;生澀稚拙而大巧在焉;出言遲鈍而雄辯在焉。藝術(shù)上的小巧,則表現(xiàn)為騷首弄姿的媚俗,纖細(xì)瑣屑的廢話和奪目刺眼的色澤。與那莽莽天宇、恢恢地輪、茫茫滄海的沖虛博大,和那稚拙純樸的真美,和那“貌寢口訥而辭藻壯麗”的左思的雄辯,實(shí)在不啻天壤,不可同年而語!
于是,中國畫家把不因熟練而油滑的“生澀”,與見素抱樸、復(fù)歸自然的“稚拙”,視為藝術(shù)品味以致具體用筆、用墨的圭臬。古往今來凡以用筆流暢為追求的畫家皆在小家之列,而用筆油滑成癖病之畫家則被視為俗,即使聲名顯赫,也難逃真知者的責(zé)難。譬如“揚(yáng)州八怪”之一的黃癭瓢。在“揚(yáng)州八怪”中,我鄉(xiāng)的李方膺(江蘇南通人)則生澀傲拔,不可端倪;鄭板橋才氣橫溢,詩文書畫皆稱大家,然其用筆過于刻削,書法結(jié)體過于怪譎,則有小巧之嫌。這當(dāng)然是苛以求之了,其實(shí)鄭板橋是很值得欣賞的。他自己也有詩以自勵云:“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足見生拙之境談何容易。金農(nóng)之拙,則近乎笨,似與大巧無緣。試以金農(nóng)之書法與王鐸、黃道周、傅青主、伊秉綬、鄧石如相較,其中大家小家之別還是了然的。中國畫史上大巧若拙的最杰出的代表,我以為是八大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