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表面雕飾華彩都不是“真”,而是“偽”。同樣,人的性情也以真為貴。攻擊理學(xué)甚烈而受佛道影響至深的李贄,在他的《童心說》中闡明了求真去偽的思想。他說:“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fù)有初矣?!焙汀独献印窌小皬?fù)歸于樸”、“復(fù)歸于嬰”的思想是一致的。能以自然之心體物,就必然有一顆童心。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特別強(qiáng)調(diào)真性情,他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敝袊脑姰嬕允惆l(fā)純真性靈為極致,以自然為美,一貫反對矯情偽性。對李贄備極推崇的袁宏道在給李贄的信中講:“幸床頭有《焚書》一部,愁可以破顏,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痹甑勒撛娢牡摹靶造`說”,與李贄的“童心說”可謂同出機(jī)杼。袁宏道以真為美,他論其弟袁中道詩講:“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他在給其兄袁宗道的信中也自稱“近來詩學(xué)大進(jìn),詩集大饒,詩腸大寬,詩眼大闊。世人以詩為詩,未免為詩苦;弟以《打草竿》、《劈破玉》為詩,故足樂也”(《袁中郎尺牘》)。按:《打草竿》、《劈破玉》皆為民間流行歌曲名,這中間必有淳樸自然之趣在,故袁宏道追逐自然之美,深惡偽道學(xué),深惡宋明理學(xué)之腐儒。(指理學(xué)不肖之徒,非以直接濂洛關(guān)閩之大賢也)從他對徐渭的推重中,也足見他慧眼獨具。徐渭為人狂放,又因殺其繼室而服刑,然而他汪洋恣肆的文才和跌宕豪縱的書畫,確為中國畫史罕見的奇才,倘不是袁宏道的識才與發(fā)現(xiàn)(袁宏道晚徐渭數(shù)十年,彼時世之知徐渭者已寥寥,大藝術(shù)家之可悲如此),恐將寂寞后世了。袁宏道稱他的詩“不愧古人”、 “獨知其詩為近代高手”。徐渭的談藝,也要言不煩,力主“本體”說。他反對理學(xué)家“以理治人”的口號,而提出“以人治人”,順應(yīng)人的天然本性來治理人。他進(jìn)一步提出人的一切覺悟都來自對自然的體悟。
無論李贄的“童心”、袁宏道的“性靈”、徐渭的“本體”、王國維的“赤子之心”,都說的是“真”,是藝術(shù)的根本。而一切的偽,一切的矯情偽態(tài)、應(yīng)制酬酢都是文藝之大敵。老子的“道法自然”、“復(fù)歸其根”、“復(fù)歸于嬰兒”、“復(fù)歸于無極”、“復(fù)歸于樸”的思想,宛似玄冥中的大音,在中國文藝的空谷中回響。老子云“大音希聲”,但這聽不見的希聲,卻被及遐邇,亙古至今,足見一種深刻的思維具有如何深遠(yuǎn)而廣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