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為什么老子又提出“絕圣棄智”的命題呢?這里的“圣”,指那些以仁義禮法統(tǒng)治人民而不能遵循天道之人,這里的“智”,是前面所講的“慧智出,有大偽”的智。因為在老子看來,只要大道行于天下,那么繁文縟節(jié)的禮法仁義之類都是沒有用的,因為渾然天成的大道本身是沒有仁義和不仁義的,只有大道廢棄之時,才會有仁義。在圣人無為而治的天下是不用“仁”治的,因為沒有“不仁”之徒。在老子書中還有兩句容易引起誤解的話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老子?第五章》。芻,草也;狗,尋常小獸也。這里老子絕無罵天地與圣人的意思,他是講芻狗這些渾然大樸而無慧智也無大偽的生命,只須有“道生之,德畜之”,則它們會“尊道而貴德”(《老子?第五十一章》);而且它們對道和德的尊重,純?nèi)巫匀?,不受命于任何人(“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既然芻狗不是罵人的話,就進一步知道“天地不仁”是指天地遵循大道,故沒有仁,萬物卻自在地生存著;圣人不仁,是遵循大道的統(tǒng)治者,也沒有仁,百姓卻自足地生活著。
至此,老子為我們描畫了他的理想國,那是“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jié)繩而用之”。在這樣的國家里,疆域不大,人口稀少,即使有很多器具卻并不使用,老百姓愛惜生命而戀土重遷,不愿遠去。國家小,往來少,何必舟車;雖然也有兵器,又何必陳以嚇人;文字純屬多余,還是結(jié)繩記事為好。這樣的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第八十章》)。人們豐衣足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風俗淳樸。國與國的距離,望中可見,連雞犬之聲都相互聽得見,但是老百姓之間雖至老死也不相往還。在老子之世,列國紛爭,戰(zhàn)伐頻仍,社會的動亂不安使他對往古先民的生活產(chǎn)生了熱烈的向往。他所描寫的完全是一種浪漫的幻想,老子知其不可而可,知其不然而然,是何等的一種痛苦!他的社會理想并不意味著倒退,在老子內(nèi)心的大悲痛中正包含著他殷切的期望。如果我們把社會的進步只看作物質(zhì)文明的昌盛,而忘記了精神的淳樸,那么老子是想讓歷史倒退。倘若我們從《老子》書的整體來看,在最后的這一筆描畫,真是絕妙的尾聲——他已完整地陳明了自己的宇宙觀、社會觀、治國方略、為人哲學,那都是直面沉淪而混亂的社會所發(fā)的,對當世和后世都有著警世危言的作用。而他的社會理想并不是真正的企圖復古,他知道這不過是昔日生活的追憶,它展現(xiàn)出的淳樸古風何等地迷人,而今日的戰(zhàn)伐混亂、人心不古是何等地沉淪。人們會再回過頭來深味他的哲學,啊,原來他老人家是為的“無為而治”高論渲染鋪陳,實際上后代奉行他“無為而治”治國之術(shù)的統(tǒng)治者,不但沒有復歸小國寡民的世界,反而是在休養(yǎng)生息之后振起了更大的雄風,建立了上古時代偉大的帝國,譬如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