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著豐子愷和張樂平的畫臨摹,有時到了如癡如迷的地步。我也寫字。由于張廉卿是范伯子的老師,所以我們家對他的書法十分推重,我從小學(xué)他的字,每天懸腕對臨。有一年暑假,我滿嘴長了胡子瘡,擦著紫藥水,像個小魔鬼。一向愛漂亮的我把門鎖上,從早到晚羞與外人接觸。除此便收集郵票,那時沒有錢買,就從偶然收的家信中撕下來一張張積累,連很普通的、不值錢的郵票,我也認(rèn)為趣味無窮。我們小時候老實得很,連向別人要舊郵票都不敢的,因此搜集的速度之慢,可以想象。直到二兄1945年去香港之后,他從銀行里的信件上取下一批批的外國郵票寄給我,我才漸漸收集了幾大本。當(dāng)我成名之后,我不僅愛集郵,而且我畫的郵票得到了最佳獎,成了小郵迷們的崇拜對象。我總忘不了我少年的困境和對美的追求。
我八歲之后,家庭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大兄因為參加革命,遭到追捕,幾乎喪命,離開家園,到蘇北打游擊去了;二兄也為生活所迫,跟舅父去香港謀生。我從小不愛和女孩子玩,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對文學(xué)又一竅不通,所以我很孤獨(dú),懷念著兩位才情出眾的兄長。他們也很喜歡我的。二哥的生活漸漸好一些了,經(jīng)常寄糖果和書刊給我。大兄則一直為革命奔走,常囊空如洗,挨餓受凍;但他還是想著我,給我寄回過十只石猴,那是刻工粗糙的藝術(shù)品,我竟然讓它們排隊睡在我的枕旁,每天給它們洗澡。1949年全國解放,在春節(jié)里,大哥穿著灰軍裝、背著盒子炮回到家中,我的家庭從此開始了布滿陽光的生活。但是好景不長,1957年大兄成了右派,我們家也跟著倒霉了二十年。史無前例的浩劫,又使我失去了母親和大兄,二兄憂郁而死。每想到這一切,我都感到一陣悲哀。普天之下每一個善良的家庭,都不愿中國再演這歷史的悲劇。父親在1984年年初也謝世了,姐姐是1983年病故的。我的家,在歷盡了悲歡之后,終于剩下了我孑然一身。我一生的遺憾是沒有盡為人子之道,沒有給父母兄長更多的幸福和快樂。
我上中學(xué)之后,開始頑皮,成績也江河日下,只有文學(xué)永遠(yuǎn)在全班執(zhí)牛耳。我對數(shù)、理、化沒有絲毫的興趣,所幸范氏大代數(shù)書很厚,正好在書的邊角上畫卡通。每一頁畫的動作,略有區(qū)別而有連續(xù)性,用相當(dāng)?shù)乃俣确啠憧捎羞\(yùn)動的效果。畫人吃包子、踢足球、小孩兒推磨,無奇不有。同班的顧樂夫,今天也是一位名畫家了,畫得更出神入化,竟至有一次數(shù)學(xué)教師馮德吾忽然問顧樂夫三的四次方是多少,他說“二十七”,引得哄堂大笑;接著再問我,我說“二十七再乘三”,雖然我心算不行說不出得數(shù),卻也博得了滿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