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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情感與事實判斷(4)

書生的困境: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問題簡論 作者:謝泳


 

中國知識分子在內(nèi)心深處,普遍對于從事觀念和知識活動較為輕視,所以很難擺脫成王敗寇的思維。黃仁宇在《黃河青山》中提到當時一個美國博士多克·巴內(nèi)特(DockBennett)的感覺。他認為:“民主同盟令人失望。這個組織的成員都是理想色彩濃厚、誠心誠意的人,雖然怨氣沖天,但毫無解決問題的邏輯?!?3

黃仁宇說在巴內(nèi)特訪問過的成員中,“沒有一位能對問題提出前后一致的解決之道。原來民主同盟不過是知識分子的結盟,沒有真正植根于中國社會。被謀殺的教授之一是詩人聞一多,他和持有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的羅隆基一樣,都在美國受教育,念過芝加哥藝術研究所和科羅拉多學院。他們的生活并沒有延伸到學術圈和出版界以外的地方,但是由于他們的背景使然,特別討好那些以概念方法來了解中國的美國觀察家。他們都說同樣的語言,因此在這些不幸的中國學者身上看到了自己。但說來矛盾,這些中國學者批評美國、贊美蘇聯(lián)時特別有勁,因此許多國民黨官員受夠他們的偏心和嘲諷,稱他們是‘羅隆斯基’和‘聞一多夫’”。24

黃仁宇和西南聯(lián)大知識分子是同一輩人,他們共同的人生經(jīng)歷和處境(特別是后半生在西方生活的經(jīng)歷),很容易產(chǎn)生思想共鳴。黃仁宇在他晚年的回憶錄中曾肯定延安道路的歷史意義。他認為:“至于特定的發(fā)展,我們必須承認,在毛澤東的時代,中國出現(xiàn)一些破天荒的大事,其中之一就是消除私人擁有農(nóng)地的現(xiàn)象?!?5

了解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背景,可以設想,如果黃仁宇在上世紀70年代初期回到中國,他對中國的觀感,也會與西南聯(lián)大知識分子相同,至少作為歷史學家,何炳棣在當時并沒有看出中國歷史的真相。是何炳棣缺乏觀察歷史真相的知識準備嗎?不能這樣認為。1936年8月8日《吳宓日記》有這樣的記載:“夕7─8獨坐氣象臺觀晚景,遇歷史系三年級學生何炳棣。談甚洽。宓為何君述對于中國近世歷史政治之大體見解:(一)每期,每事,右(改革,或維新Reformation)派敗而左(革命Revolution)派勝,然右派之學識較深宏而主張較正確。(二)日本之一貫政策,為破壞中國之統(tǒng)一政府與中央集權。中國人則為虎作倀,自壞其綱紀規(guī)律與忠誠之信念。昧于以上所言二事,而號呼救國,殊類南轅北轍……何君以為然。其見解頗超俗,有望之青年也。宓力述寅恪學識之崇博,何君擬即從寅恪請業(yè)云。”26從這段史料可以判斷,上世紀70年代初,西南聯(lián)大知識分子對中國社會的失察,主要不是知識的原因,而是民族情感所致,特別是聯(lián)系到當時中國剛剛恢復在聯(lián)合國的主權地位這一事實,就更容易理解西南聯(lián)大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感。

一個睿智的知識分子,如果不想被某些表面的現(xiàn)象所迷惑,必須在思想上保持對某種制度的基本判斷,這種判斷依賴知識背景,排斥個人情感,理性的支撐以思想為基本后盾。

在歷史上,對極權制度產(chǎn)生錯覺的現(xiàn)象并不鮮見。有些是看到了真相,但出于各種考慮把真相留給歷史,當時只說出假象,比如羅曼·羅蘭。但也有一些知識分子,出于良知和勇氣,敢于背叛自己的理想和知識信仰,比如紀德。但更多情況下,對極權制度的錯覺源于基本理念和思想傾向。

1926年夏天,胡適對莫斯科作過三天的訪問,后來他在給張慰慈的信中,對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實踐基本作了肯定的評價,為此他曾和徐志摩發(fā)生過一些爭論。胡適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面對蘇聯(lián),何以會與徐志摩對蘇聯(lián)的評價完全不同?其實主要還是對真實情況的了解程度和知識觀念之間發(fā)生了偏差。因為他當時對蘇聯(lián)社會主義制度在思想上并不清晰,所以所見也就不同,觀念不清晰,懷疑就無從談起。而徐志摩一開始就對這種制度保持警惕。

1925年徐志摩到蘇聯(lián)去,但徐志摩筆下的蘇聯(lián)卻是這樣的情景:“入境愈深,當?shù)厝嗣竦目鄾r益發(fā)的明顯?!?7徐志摩寫《歐游漫錄》前后關于蘇聯(lián)的言論,完全是批判性的。

徐志摩對莫斯科的感覺是:“但莫斯科?這里沒有光榮的古跡,有的是血污的近跡;這里沒有繁華的幻景,有的是斑駁的寺院;這里沒有和暖的陽光,有的是泥濘的市街;這里沒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偉大的恐怕,慘酷,虛無的暗示。暗森森的雀山,你站著;半凍的莫斯科河,你流著:在前途二十個世紀的漫游中,莫斯科是領路的南針,在未來文明變化的經(jīng)程中,莫斯科是時代的象征。古羅馬的牌坊是在殘闕的簡頁中,是在破碎的亂石間;未來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間,是在人類鮮艷的血肉間。莫斯科,集中你那偉大的破壞天才,一手拿著火種,一手拿著殺人的刀,趁早完成你的工作,好叫千百年后奴性的人類的子孫,多的來,不斷的來,像他們現(xiàn)在去羅馬一樣,到這暗森森的雀山的邊沿,朝拜你的牌坊,紀念你的勞工,謳歌你的不朽?!?8

1936年,紀德到蘇聯(lián)參加高爾基的葬禮,寫了著名的《訪蘇歸來》等一系列文章。紀德本人是蘇聯(lián)的同情者,認同社會主義事業(yè)。但他在蘇聯(lián)十周的經(jīng)歷,完全改變了他對蘇聯(lián)的印象。在莫斯科,紀德的感想是:“在這里,關鍵是讓人人相信,已經(jīng)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幸福,以后會更好;還讓人相信,任何地方都不如他們幸福。要做到這一點,只有防范同外界(我是指國界之外)的一切交流。正是借助于這種做法,哪怕生活在同樣水準,甚至水準明顯低的情況下,俄羅斯工人也自認為很幸福,比法國工人還幸福,而且幸福得多。他們的幸福是由希望、信賴和無知構成的。”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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