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走在前面,沿著走廊到了客廳。馬爾克緊緊地跟在他身后,槍一刻不停地對著哈伯蘭德的上身。同時他很慶幸這老頭沒有轉(zhuǎn)過身來,所以也就沒有察覺到他瀕臨倒下的虛脫狀態(tài)。馬爾克剛一走進房子,就開始犯暈,頭痛,惡心,冒冷汗……所有這些在前幾個小時讓他的心理痛苦加劇的癥狀又都回來了。現(xiàn)在他恨不得緊緊抱住哈伯蘭德的肩膀,讓哈伯蘭德拖著自己走。他很累,累得難以支撐自己,而走廊似乎比他第一次來的時候長多了。
“你聽著,我很抱歉,”哈伯蘭德在他們走進客廳時重復(fù)道??蛷d最突出的特征是一個開放式壁爐,里面有一點兒微火正慢慢地熄滅。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幾乎是帶著同情的腔調(diào),“我真的希望你能早點來?,F(xiàn)在時間太緊了?!?/p>
哈伯蘭德的眼睛完全沒有透出半點神色。即使他害怕,他也可以隱藏得很好,就像在窗前的小藤籃子里安睡的灰狗一樣。這個顏色像沙子的毛團在他們進屋的時候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馬爾克走到屋子正中間,摸不著頭腦地看了看自己四周?!皶r間太緊了?你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看。你的狀態(tài)比我的房子還要糟?!?/p>
馬爾克回了哈伯蘭德一個微笑,連這個舉動都引起了一陣疼痛。這個房子的內(nèi)部設(shè)置確實和它在林子中間的位置一樣不同尋常。家具中沒有哪件和另外一件可以搭配起來。塞滿了東西的宜家書架旁邊是一個優(yōu)雅的彼得邁爾風(fēng)格五斗櫥。幾乎整個地板上都鋪了各式地毯,其中有一個不難看出來是用在衛(wèi)生間里的,它在顏色上也和手工綴接的中國絲綢地毯不配。這讓人不得不想到一個雜物間,但是這些東西的擺放似乎都不是隨意的。每一個單獨的物品,從手推車茶座上的留聲機到皮沙發(fā),從單人大沙發(fā)到亞麻窗簾,都是某個逝去年代的紀念品。就仿佛教授害怕如果丟掉哪件家具,就會失去他一生中某個關(guān)鍵時期的記憶一樣。醫(yī)學(xué)的專業(yè)書和專業(yè)雜志不僅僅堆在其他書籍和書桌上,也堆在窗臺上、地板上,甚至壁爐旁邊的柴火筐中,它們似乎就是各種雜物之間的紐帶。
“你坐下來吧。”哈伯蘭德請求道,就好像馬爾克依然是一個受歡迎的客人一樣。就像今天上午,他們把毫無意識的他放在舒服的帶皮墊的沙發(fā)上時那樣。然而現(xiàn)在他最想直接坐到火爐前面去。馬爾克覺得冷,他一生中還從沒有這么冷過。
“還要我再加點柴火嗎?”哈伯蘭德問,就像是他讀出了馬爾克腦子里的想法一樣。
不等馬爾克回答,他就走到柴火筐邊,取出了一大截木柴,扔進了壁爐?;鹈畿f高了,馬爾克感到一種幾乎無法遏制的欲望,想把雙手伸到火中去,好驅(qū)逐體內(nèi)的寒冷。
“你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說什么?”他需要一點兒時間讓自己的目光從壁爐那兒移開,重新集中到哈伯蘭德身上。這位教授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他一下。
“你受了不少傷?怎么弄的?”
“我自己弄的?!?/p>
讓馬爾克吃驚的是,這位老心理醫(yī)師只是點了點頭?!拔乙呀?jīng)想到了?!?/p>
“為什么?”
“因為你在問自己,自己是不是存在。”
這一真相讓馬爾克結(jié)結(jié)實實地倒在了沙發(fā)上。哈伯蘭德說對了。這正是他的問題所在。今天上午這位教授還只是一個勁兒地暗示來暗示去,但現(xiàn)在馬爾克要問個清楚。所以他又在柔軟的沙發(fā)上坐了起來。
“你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正是這個原因讓你弄傷了自己。你想要確認你是不是有知覺?!?/p>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伯蘭德拒絕地擺了擺手。“經(jīng)驗而已。我自己也曾陷入和你類似的狀況?!?/p>
教授看了看他腕上的手表。馬爾克不能肯定,但是他相信教授在手表四周發(fā)現(xiàn)了很多傷痕,那些傷痕不太像是被刀弄出來的,而更像是一處灼燒留下的傷。
“我已經(jīng)不再正式開診了,但是我的分析能力遠沒有因為我退休而消退。我可以問問你當前的感覺嗎?”
“冷?!?/p>
“沒有疼痛?”
“還能忍得住。我相信,我受的驚嚇還在內(nèi)心深處起作用?!?/p>
“但是你不覺得,如果你不是在這兒,而是去看個急診會更好嗎?我這屋子里連阿司匹林都沒有。”
馬爾克搖了搖頭?!拔也幌胍幤N抑幌胍C明。”
他把手槍放在沙發(fā)邊的茶幾上,槍口朝著仍然站在他面前的哈伯蘭德。
“你給我證明一下,我是真實存在的。”
教授用手拂過后腦勺,撓了撓他灰白頭發(fā)中間那啤酒瓶蓋大小的光禿禿的地方。“你知道,一般靠什么來區(qū)分人和動物嗎?”他指了指他那只睡在小籃子里還在發(fā)出不安的喘息聲的狗?!翱恳庾R。我們會思考我們?yōu)槭裁创嬖?,我們什么時候死,死后會發(fā)生什么,而一只動物根本不會花力氣去想它是不是存在于這個世界上?!?/p>
哈伯蘭德說這番話的時候,走向了他的狗。他跪下來,親昵地把它毛茸茸的頭擱在自己的手上。
“這個塔爾桑甚至都認不出鏡子里的自己來?!?/p>
馬爾克把一邊眉毛上的血擦掉,然后將目光滑向了窗口。有那么短短一刻,他覺得自己在屋外的黑暗中看到了一點兒光,隨后明白過來,那只是玻璃反照出的壁爐里的火焰。雨肯定又下起來了,因為外層的窗戶玻璃布滿了小水滴。又過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出現(xiàn)在屋外湖面上的一片黑暗中。
“現(xiàn)在,我還能看到我自己。但是我怎么知道,那面鏡子沒有欺騙我?”
“你又怎么會得出你產(chǎn)生了幻象這個結(jié)論的呢?”哈伯蘭德反問道。
馬爾克重新把心思集中到窗戶玻璃的小水滴上。玻璃上他的影子破碎了,消散了。
那好,我剛一離開就消失在空氣中的那座高樓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個被困在我的地下室,交給我一些我能讀到我在未來幾秒會遭遇什么事情的書的人,他又是怎么一回事?對了,還有那些突然復(fù)活的死人……
“因為我今天遇到的所有事情都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彼p聲說。
“不,有的?!?/p>
馬爾克很快地轉(zhuǎn)過頭來?!笆裁礃拥慕忉??請告訴我?!?/p>
“我擔心,我們的時間不夠?!惫m德又看了一次他的手表,“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你馬上就要徹底從這里消失了。”
“你在說什么?”馬爾克一邊問,一邊從茶幾上拿起他的武器,站了起來,“你也是他們一伙兒的?你也是這個陰謀的一部分?”他將手槍對準心理醫(yī)師的頭。
哈伯蘭德朝他伸出雙手,作出防衛(wèi)的樣子。
“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嗎,你怎么知道?”
教授充滿同情地搖了搖頭。
“說話!”馬爾克叫得這么大聲,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關(guān)于我的事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對方的回答讓他一下子喘不過氣來。
“所有的事。”
火燒得很旺。馬爾克不得不扭頭去看,突然之間他的眼睛承受不了那種神圣的光輝了。
“我知道所有的事,馬爾克。你也知道。你只是不想面對?!?/p>
“那,那……”馬爾克的眼睛開始涌出淚水,“……那就請你告訴我吧。我到底都遇到了什么?”
“不,不,不?!惫m德攤開手,仿佛祈禱一樣地說,“這樣子是不行的。你相信我。對任何事情的感悟,倘若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體驗,都是沒有價值的?!?/p>
“這是胡說八道!”馬爾克吼了起來,很快地閉了一下眼,好讓自己更去注意肩上的疼痛。在他繼續(xù)說話之前,他咽了一口流到嘴里的血?!澳懔⒖谈嬖V我,這里都是在演什么把戲,不然,我向上帝起誓,我會要了你的命?!?/p>
現(xiàn)在他不再把槍指向教授的頭,而是指向他的肝。就算他沒有射中,子彈也會摧毀那些決定生死的器官,而在這個偏僻地方任何急救都沒法及時趕到。
哈伯蘭德臉上的神色毫無改變。
“那好吧?!痹谒麄儌z一言不發(fā)地互相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之后,他說,“你想知道真相?”
“是的?!?/p>
教授慢慢地在單人沙發(fā)上坐下來,低頭朝向壁爐,壁爐里的火燒得越來越旺了。他的聲音變成了一種幾乎聽不到的耳語?!澳阌袥]有聽過一個故事,然后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知道結(jié)局?”
他轉(zhuǎn)過神來對著馬爾克,同情地看著他。
“不要說我沒有警告過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