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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讓手段神圣(3)

記憶碎片 作者:(德)菲茨克


 

11天前。

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深受預感的折磨。他們在街邊看到一輛車駛過就會站住不動。那輛車毫不起眼,既不是剛剛沖洗過的,也不是臟得出格。那位司機和所有那些從你身邊晃過,你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面孔也沒有區(qū)別。他既不是很老,也不是很年輕;既不是太過緊張地死攥著方向盤,也沒有一邊脫手打電話一邊吃東西。在駕駛速度上他剛好超了那么一點點,讓他能夠和整個交通協(xié)調(diào)一致。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災禍已經(jīng)臨頭。然而有幾個人轉(zhuǎn)過了身——轉(zhuǎn)身的原因,他們后來也沒法向警察說清楚——呆呆地從后面看著這輛車。早在他們看到那位遇難的幼兒園阿姨之前,當時她正在提醒她帶的那些弱不禁風的小朋友在過馬路的時候要手拉著手。

馬爾克·盧卡斯就屬于這樣一群“命運超感人”,他妻子桑德拉就一直這么叫他,雖然他的這種超感能力還沒有他弟弟那么明顯。不然他也許就能阻止6個星期前發(fā)生的悲劇了。那是一個噩夢,就在這一刻,這個噩夢又回來了。

“別動,等一下!”他朝那個女孩子喊道。

那個13歲的女孩子凍得瑟瑟發(fā)抖。她站在五米跳板最靠外的邊沿上,兩只胳膊環(huán)抱著在泳衣薄薄的衣料下凸顯出的肋骨。馬爾克不能肯定她這么發(fā)抖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往下跳。從他的角度——他站在排空了水的游泳池中——來看,他看不出區(qū)別來。

“去你媽的,你這家伙!”尤利婭朝她的手機里喊道。

馬爾克想知道,他們到底是怎么注意到上面這個瘦瘦的女孩子的。諾伊科隆諾伊科隆,柏林的一個行政區(qū),以臟亂差犯罪率高著稱?!g者注的市游泳池可是好幾個月前就關門了的。尤利婭肯定是引起了一個路人的注意,結(jié)果那個人報了火警。

“去你媽的,你這個雜種!”

她朝前彎下腰,往下看,就仿佛給自己在臟瓷磚上找一塊地方投身下去。大水洼和樹葉堆之間的某個地方就行。

馬爾克搖了搖頭,把他的手機換到另一邊耳朵上。“不,我就待在這兒。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寶貝兒。”

馬爾克聽到身后有人低聲說話,于是很快地看了一眼另一邊火警的臨時隊長,他正和四個助手帶著一個落地墊在游泳池邊擺好了架勢。這個男人看起來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后悔叫馬爾克來幫忙了。

他們是在尤利婭的牛仔褲口袋里找到他的電話號碼的,她把牛仔褲和其他衣服小心地疊好,一起放在了跳臺的樓梯旁邊。她今天偏偏穿了她之前在沖出家門的時候穿過的泳衣出門,這不是偶然。那一次是夏天的某一天,她有毒癮的繼父在湖邊再一次襲擊了她。

馬爾克又把頭仰起來。和尤利婭相反,他已經(jīng)沒有頭發(fā)可以被風吹亂了。他剛中學畢業(yè)不久,他頭上的小斑點就已經(jīng)那么明顯,以至于理發(fā)師建議他索性來個徹底清理。那已經(jīng)是13年前的事了。今天,就他這每周一百杯咖啡的日常生活來說,說不定還真有可能在地鐵里會得到陌生女人的青睞,只不過她們首先要中那些男性雜志的招,以為眼袋、皺紋、沒有理好的胡須和其他頹廢的樣子可以看成是個性的表現(xiàn)。

“你又在說什么瞎話呢?”他聽到她問。她聽起來怒氣沖沖的。“什么機會?”

柏林的11月突然降溫是出了名的。馬爾克想知道,尤利婭更愿意怎么死,是摔下來還是得肺炎?他自己穿得也很不合適。不只是和天氣不搭配。他所認識的人今天還在穿著打了洞的牛仔褲和破爛的運動鞋在這個區(qū)走動。但是沒有人和他的職業(yè)相同。

“如果你現(xiàn)在跳的話,我會試著接住你?!彼械?。

“那樣我們兩個人就都完蛋了。”

“有可能。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我的身體能給你一個軟著陸?!?/p>

尤利婭在10分鐘之前允許他下到臟兮兮的游泳池里,這是個好的信號。對于那些消防隊員,她卻立刻威脅說,哪怕他們只是把墊子放到空池子里,她也會頭朝下跳下來。

“你還在長身體,你的關節(jié)非常靈活?!?/p>

他不是很肯定,關于她吸毒的話是不是真的。可是就目前來看,那些話還是挺可信的。

“你說這些鬼話又想干嗎!”她吼著回答道。

現(xiàn)在他不用電話也能聽到了。

“如果你掉下來的時候不夠走運的話,你在接下來的40年里也就只有舌頭能活動了。直到有一個人把你輸出體液的管子堵上,讓你要么被一次感染、要么被一次血栓或者一次心肌梗塞送掉老命。你愿意這樣嗎?”

“那你呢?你愿意在我砸到你身上的時候送掉老命嗎?”

尤利婭從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不像是一個13歲女孩子的,就好像街上的臟東西粘在了她的聲帶上,這時候她的聲音透露出了她的靈魂的真實年齡。

“我不知道。”馬爾克照實回答,當他看到尤利婭被一陣風吹得往前搖晃的時候,他隨即屏住了呼吸。不過她還是用手臂保持住了平衡。

暫時的平衡。

這一次馬爾克沒有轉(zhuǎn)身去看在他身后發(fā)出驚嘆聲的人群。根據(jù)聲音大小來判斷,除了警察和消防隊的人以外又多了不少看客。

“不管怎樣,真要跳的話,我有和你一樣多的理由要跳?!彼f。

“你現(xiàn)在只是在說些鬼話來阻止我?!?/p>

“是嗎?你到‘沙灘’來已經(jīng)多久了,尤利婭?”

馬爾克喜歡這個名字,這是街上小孩們?yōu)樗诠5陆值霓k公室起的名字。沙灘。這個名字聽起來挺樂觀的,對他這個每天都要經(jīng)受人性本能沖擊的辦公室來說也挺貼切的。這個中心的官方名字當然有點不一樣。但是即使在市政府的檔案里也很久沒有提到“諾伊科隆青少年咨詢處”了。

“我們認識有多長時間了?”他又問。

“天曉得?!?/p>

“到現(xiàn)在有一年半了,尤利婭。我在這段時間里有對你說過什么鬼話嗎?”

“不知道?!?/p>

“我有哪一次對你說過謊嗎?有哪一次試著通知你的父母或者老師嗎?”

她搖了搖頭,至少從下面往上看,他認為她是搖頭了。她漆黑的頭發(fā)落在了肩膀上。

“我有向誰說過你在哪里偷東西或者在哪里過夜嗎?”

“沒有?!?/p>

馬爾克知道,如果尤利婭現(xiàn)在跳下去,他就必須解釋他為什么這么放任她。但是如果他成功地阻止了這個嗑藥成癮的叛逆少女的自殺,那么這完全只是因為他在之前的這些月里取得了她的信任。他不會責怪那些不理解他這種做法的人——比如說他的那些朋友,他們到今天都弄不懂,他為什么會把他的法律專業(yè)知識都浪費在那些所謂的反社會人群身上,而不是用來在一家大事務所掙錢。

“你那個時候不在。已經(jīng)6個星期了?!庇壤麐I固執(zhí)地說。

“聽著,我不想管你的私事。我沒有生活在你的世界中。但是我也有我的麻煩,而現(xiàn)在這些麻煩變得這么嚴重,換作別人早就自尋了斷了?!?/p>

尤利婭在上面又甩了甩胳膊。從下面看上去,她的肘關節(jié)像是粘上了臟東西。但是馬爾克知道,那暗色的疤是她自己弄出的傷口。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見識女孩子真正對自己動刀子了。用刮胡刀劃傷自己,為了至少讓自己有點知覺,這樣的孩子是“沙灘”的訪客中數(shù)目最多的。

“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輕聲地問。

他小心地碰了碰他脖子上的繃帶,他最晚在后天就必須換新的?!皠e提了。我的倒霉事不會讓你的倒霉事變好一點兒的?!?/p>

“阿門。”

馬爾克微笑了,他迅速地看了一下手機,上面正顯示著一個來電。他側(cè)過身子,發(fā)現(xiàn)一個身穿黑色風衣,在游泳池邊瞪著大大的眼睛盯著他看的女人。這顯然是警察局的心理醫(yī)師,而她顯然對他這套處理問題的做法并不完全贊同。在她身后站著一位穿著價格不菲的條紋西裝的年紀稍大的男士,他友好地向馬爾克揮了揮手。

馬爾克決定誰都不理睬。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戒毒,因為痛得太厲害想放棄的時候,我對你說過什么嗎?有時候你只是以為你做錯了……”

“……但其實你做對了。是的,是的,這句該死的話總會鉆進我腦袋里。但是你知道嗎,你弄錯了。生活不是讓你以為錯了。它根本就是錯的。你那些愚蠢的鬼話現(xiàn)在阻止不了我……”

尤利婭往后退了兩步??雌饋硭菧蕚錄_跳了。

他身后的人群叫開了。馬爾克假裝沒有看到隊長那里再次出現(xiàn)的騷動。

“那好,那好,至少再等一會兒,好嗎?我給你帶了點東西……”

他從夾克口袋里拿出一個很小的iPod來,把它調(diào)到最大音量,然后把耳機貼在手機的喇叭上。

“我希望,你能多少聽到一點兒?!彼厦婧暗馈?/p>

“現(xiàn)在這又是在干嗎?”尤利婭問。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沙啞,就好像她知道,現(xiàn)在要發(fā)生什么一樣。

“你知道,電影要在音樂響起的時候才算真正到了結(jié)局?!?/p>

這一次他用了她的口頭禪。在少數(shù)幾次她自愿和他談話時,她總堅持在走之前聽一首特定的歌。這就像是他們之間的一種儀式。

“搖滾小子搖滾小子(Kid Rock),美國著名搖滾歌手?!g者注?!彼f。歌的開頭聲音太輕,在風聲和其他雜音影響下,通過手機根本聽不到什么。所以馬爾克做了件他只有在自己的青春期才做過的事。他唱了起來:

“朝前滾,朝前滾,過山車?!?/p>

他往上看,覺得自己看到尤利婭閉上了眼睛,然后她往前走了一小步。

“有一天,我們會變老,一步一步靠近。”

他身后那些歇斯底里的驚叫聲更大了。

尤利婭離跳板邊沿只有短短幾厘米了。馬爾克繼續(xù)唱。

“朝前滾,朝前滾,高山千萬重,還是要攀登?!?/p>

尤利婭右腳的腳趾尖已經(jīng)探出了跳板邊。她還一直閉著眼睛,手機貼著耳朵。

“朝前滾,我們……”

馬爾克就在她想抽回左腿的那一秒鐘停住了。在副歌的正中間。尤利婭全身顫抖了一下。她呆呆地保持著奔跑的姿態(tài),吃驚地睜開了眼睛。

“……我們的時間是借來的?!彼nD了好長時間之后輕聲說。在游泳池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

他把自己的手機插進褲袋里,試圖和她對視,叫道:“你真的以為那里就好一些?在你現(xiàn)在想去的地方?”

風刮過他牛仔褲的褲腿,把他腳邊的樹葉吹得打旋。

“所有的都會更好,”尤利婭叫著回答,“所有的。”

她哭了。

“真的嗎?我剛剛是想問,那里的人也會演奏你的歌嗎?”

“你真是個渾蛋!”尤利婭的吼叫變成了一種嘶啞的呼喊。

“有可能嗎?我是說,如果你再也聽不到這首歌了怎么辦?”

馬爾克說著這些話,轉(zhuǎn)過了身,朝著游泳池出口方向,向著驚慌失措的官員們行軍一般走過去。

“你瘋了?”他聽到有人在喊。另一個憤怒的評論聲被人群的一陣集體叫喊聲吞沒了。

馬爾克剛剛登上鋁制梯子,就聽到了身后瓷磚上的撞擊聲。

直到他爬出了游泳池,他才轉(zhuǎn)身去看。

尤利婭的手機在他剛剛站過的地方摔得粉碎。

“你是個渾蛋。”她朝下沖著他喊道,“現(xiàn)在我不只是害怕活著,我現(xiàn)在連死也怕了!”

馬爾克朝尤利婭點點頭,尤利婭朝他亮出了中指。一陣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抽泣讓她整個細瘦的身子都顫動了,這時候她在跳板上坐了下來。兩個急救員已經(jīng)往她那兒爬了。

“而且你唱歌唱得真他媽難聽!”她哭著向他喊道。

馬爾克不由得微笑了,把臉上的一滴眼淚擦掉。

“目的讓手段神圣?!彼爸卮鸬馈?/p>

他在狗仔隊的閃光燈風暴中殺出一條路來,試著躲開那個擋住他路的穿著風衣的女人。他以為會遭到劈頭蓋臉的責罵,結(jié)果她看他的那種公事公辦的目光讓他吃了一驚。

“我的名字是列安娜·施密特?!彼降卣f,就像是在進行某次面試,同時向他伸出了手。

她齊肩的棕色長發(fā)往后扎得很緊,看起來就像是有什么人從后面揪住了她的辮子一樣。

馬爾克猶豫了一小會兒,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繃帶?!澳汶y道不想先關心一下尤利婭的狀況?”

他朝跳板那邊仰望過去。

“所以我沒有留在那兒?!?/p>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

“那到底有什么事?”

“跟你弟弟有關。本雅明前天從精神病院里放出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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