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院子里傳來獄吏呵斥的聲音:“你們幫幫他。”大概是耿夔不肯聽從命令,接著院中傳來一陣陣尖利的呻吟聲,聲音并不大,顯然耿夔在極力忍受著痛苦,卻更加讓我汗毛直豎。我干脆跑到了院外,拼命搖晃著腦袋,試圖忘記剛才聽到的一切。過了好一會兒,獄吏走到我身邊,一張胖臉上滿是怯怯的神色,道:“從事君,他,還是不肯說啊……說不定這豎子是真的冤枉?!蔽乙矝]有責(zé)怪他,跟著他回到院子里,虛張聲勢地說:“怎么樣,還不肯交代嗎?”我感覺自己突然變得那么失敗。
耿夔的兩個手掌鮮血淋漓,指甲全落。他坐在地上,喘著粗氣,滿額頭都是汗水,歪著腦袋斜眼看我,不發(fā)一言。我道:“再不說,就給你嘴里灌上一缸鹽水,把你的腸子全部漚爛?!蔽乙膊恢雷约簽槭裁凑f出這樣奇怪的話,這是我有一天從夢中得來的,我夢見自己小時候沒吃的,隔壁的鄰居老嫗突然給我提來一罐雞湯。非常奇怪,這家人仗著自己兒女多,經(jīng)常欺負我家,把母親壓得抬不起頭來,怎么會好心給我雞湯喝?但我實在害了饞癆,什么也不愿想,二話不說捧著罐子往嘴里灌,才發(fā)現(xiàn)像鹽罐打翻在嘴里,咸得我大叫著吐了出來。那老嫗大怒,搶過罐子就砸碎在我頭上,譏笑道:“就你們母子這癩皮狗樣子,不三不四,也想雞湯喝。你們啊,只配喝喝老媼我的陳尿?!边@時我氣醒了,似乎腦殼上還隱隱生痛。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恨不能馬上駕車回到家鄉(xiāng),把鄰居那家的房子全燒了,把人全部抓進牢房拷打,尤其是那個可惡的老嫗。當然,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后來我有能力時也沒有這樣做。只是這個夢卻一直黏附在腦中,平生經(jīng)歷的事忘了不少,唯獨這個夢不能。每當我考問自己,你還能記起多少小時候的事?這個夢一定首先跳出來,屢試不爽。除此之外,記憶最深的還有十幾歲時在路旁看到的一泡陳年大便,日曬雨淋之下爛成了蜂窩狀;還有上學(xué)堂路上那個賣蔥花餅的矮子,每天早上,母親都給我一枚五銖錢,買一個餅當早食。我為什么記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而不是其他,天知道!矮子賣的餅真香,后來我有豐厚的俸祿,卻再也買不到那么好吃的餅。我一度尋訪過那個矮子,想把他帶到洛陽去專門給我做餅,這個人卻消失了。據(jù)說他因為和人口角,殺死了一個無賴子,被流放到西北去戍邊。他的妻子也不得不跟了去受苦,只是那些邊疆的戍卒這回有口福了。
當一個人專心致志于某事的時候,任何一個微小的念頭,都可以讓它和某事發(fā)生聯(lián)系。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再次憶起這件事的時候,突然就萌生一個想法,要是哪天審訊犯人時,給他們都灌上一罐極濃的鹽水,或者干脆把整團的鹽塞進他肚子里,那會怎么樣?我小時候下過水田,從田里出來時,腿肚子上常常會粘上幾只肥大的螞蟥,扯下來用鐮刀去剁,怎么樣也剁不死;但是撒一把鹽在它身上,它就很快縮成一團,在鹽水中化為膿水。鹽這么厲害,灌進人肚子里,誰又吃得消?當然,我并非真的想這么干,只是嚇嚇耿夔,既然他不怕受刑,死總該怕罷,而且是這種痛苦的死法。
哪知耿夔張開血淋淋的手,突然指著我破口大罵:“何敞,你這庸碌愚蠢的呆子,一貫酷暴無義,你要殺老子便動手,要老子誣陷君父,寧死不能。老子就算是死,也要糾集群鬼把你殺了;如果有幸不死,也會將你大卸八塊。”
望著他憤激的樣子,我恍然明白,我是真的看錯人了。如此忠直的漢子,怎么可能是維護貪吏的人?他的太守一定是被人誣告的。我愣了一下,大喝一聲:“壯士!來人,給他松掉腳鉗?!?/p>
這里究竟是江陵縣獄,幾個獄吏好像早期待我這么下令,當即樂顛顛跑上去,給耿夔松了刑械。我又讓獄吏找來醫(yī)工,好好給耿夔療傷,之后我和耿夔推心置腹地交談,越發(fā)覺得他這人精明強干,而且人品正直。于是我向他保證,如果太守有冤情,我一定會幫忙上報刺史。他說:“太守對我并沒有多器重,他來上任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倉曹掾了。他貪污與否,我也不敢保證。但是,至少我這里的賬簿,完全經(jīng)得起查驗。要我誣陷別人,我做不到,哪怕那個人確實很壞?!?/p>
他這番話讓我大受教益,世上有幾個人能做到這點呢?我們喜歡一個人,對他的任何過錯都會姑息;憎惡一個人,對他的任何優(yōu)點都視若不見。公正對待每個人,就算我這個自詡廉正的人,也完全做不到。我自恨和耿夔相見太晚,回到漢壽縣漢壽:當時的荊州刺史治所。,我向劉陶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劉陶似乎有點不快,好像我包庇了太守。我把耿夔的話復(fù)述給他:“也許這個太守確實有問題,但關(guān)鍵是,我沒有找到證據(jù)劾奏他?!眲⑻针m然勉強同意我的說法,但仍舊不滿意:“至少他的名聲不好,我必須奏請皇帝免掉他的官職。不過,看在那個耿夔的面子上,這件事我不想窮究?!?/p>
最后的結(jié)果是,南郡太守被免職,耿夔作為他的掾?qū)?,也一并黜落,免歸田里。他本人就是江陵人,此后我奉令巡行南郡的時候,路過江陵,一定會去和他相晤,言談盡歡。一年后,我被朝廷重新征拜為丹陽令,我問耿夔,愿不愿跟我一起去,雖然按照籍貫方面的規(guī)定,我無法辟除他為正式掾?qū)?,但可以讓他當師友祭酒這種清貴的閑職。我相信有他在我身邊,不但可以少犯很多錯誤,而且內(nèi)心覺得踏實。不過以前他當過太守的倉曹掾,也許不肯屈尊效力在我這個縣令手下,我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