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 右曹乃故囚(2)

鵠奔亭 作者:史杰鵬


 

也許我真是個很殘忍的人罷,然而認真思量,似乎又不像,記得小時候,我連昆蟲都不忍心殺的。閭里的童子在夏天有幾樣樂趣:玩金龜子,粘蟬,抓蜻蜓。金龜子背上披著亮閃閃的兩片殼,有的紅,有的綠,上面稀疏點綴著一些斑點,它們喜歡黏在榖樹上,尤其是那種能結(jié)鮮紅果子的雌樹。我經(jīng)常每隔幾個時辰,就跑到屋后去,看榖樹上有沒有停留新到的金龜子,一旦有,就偷偷溜過去,并攏五個手指撲住,大呼小叫地喚母親。母親就會找來一根麻線,幫我把它系在金龜子的頸間。剛抓來的金龜子飛得很猛,左突右突,想脫離我的控制而去,可是終不能如愿,慢慢的,它也知道是徒勞,變得老實了,再也不肯飛。這時候,如果是閭里其他的童子,就會把它放在正被火熱的太陽暴曬的石板上,它急促地在上面奔走,終于覺得燙,又不得不奮力飛起來,憤懣不已,最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們就這樣弄死了一只又一只的金龜子,我從來都不肯效法,只要它不愿在我手中飛舞,我就毫不猶豫剪斷麻線,將它放了,再去捕捉新的。我真的不忍心看它那樣可憐,它們被我系住脖子飛來飛去的時候,如果胸腔里有足夠的血,是一定會激憤得噴出來的。然而,我們這些童豎的暴行,從來沒有被閭里的父老們制止過。他們覺得天經(jīng)地義,對動物是這樣,對人難道又會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

蟬的命運最不好,一旦被我們抓住,它幾乎就沒有活路。它身子胖大,翅膀透明而薄,不像金龜子那樣善飛,用麻線系了它的脖子也委實寡然無味,于是大多數(shù)童子就把它直接塞進灶膛煨熟,再黑乎乎地掏出來,掰斷它的下半身填進嘴里,臉上露出滿足而愚蠢的笑容。每次看到這種情況,我就會走開,我覺得他們的行徑也過于殘忍。傍晚草叢里滿是金黃色的蜻蜓,那是一種非常精靈的小動物,白天尋常時候,稍微走近它,就會驚得它閃電般飛去。然而在夕陽的余暉下,它們雖仍像平常一樣立著,卻早早地進入了夢鄉(xiāng),隨手就能捕住一袋。童子們常常撕掉它們一半的翅膀,再釋放它們,它們再也飛不起來,撲打著一側(cè)的翅膀,在地上打圈,童子們看得不耐煩,一腳踏上去,踩成肉泥,只剩下殘碎的翅膀七零八落地黏在泥土上,猶自熠熠閃著光。這也是我做不出來的,我常常是白天就將它們放了,像我這樣的人,算是天性殘忍的人么?然而,什么時候,到底是什么時候,讓我變得比那些閭里的童年伙伴還要殘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變成了純樸的農(nóng)夫,而我不得不在陰森森的牢房里,拷打一個個我認為是貪贓枉法的人?是誰使我變得這樣毫不心軟,我也不知道。

對待人,自然不能像對待金龜子、蟬和蜻蜓那樣隨心所欲,但要說相差有多大,卻不見得。不勞我想,一個獄吏就喜滋滋地向我獻計道:“從事君,把烙鐵燒紅,命令他自己挾住,不信他扛得住?!蔽也恢每煞瘛KJ為我同意了,吆喝下屬立刻將一柄斧子燒紅,要耿夔夾在腋下,哪知耿夔卻哈哈大笑:“這種小伎倆就想讓老子誣陷好人,做夢。死豎子,不要著急,把斧子燒久一點,這樣老子更痛快?!豹z吏罵道:“先讓你嘗嘗冷的,看你受得了受不了?!闭f著夾起通紅的斧頭,塞在耿夔腋下。只聞到一陣撲鼻的焦臭,令人欲嘔,耿夔的聲音毫不費力地沖破焦臭:“老子說了不夠熱,難道你這死豎子耳朵聾了?!豹z吏大怒,把鐵斧抽回,再夾到爐火上,另一個獄吏死勁拉動排囊鼓風,剛才還青色的鐵斧迅疾又變得鮮紅欲滴,好一會,獄吏罵道:“這回還喚冷,老子就服你?!庇謱㈣F斧猛地按到耿夔胸脯上,耿夔慘叫一聲,暈了過去。我以為他這回該服了,然而一盆水潑過去,他卻仍是大笑:“涼快得讓老子睡著了,也不早早喚醒老子,老子都餓了?!庇职呀o他的牢飯?zhí)唛_,道:“老子既然有肉食,何必食藿?”說著揀起地上被燒爛的皮肉就往嘴里送。獄吏目瞪口呆,望著我,請我示下。我贊道:“好一個豎子,還有什么辦法對付?”獄吏想了想說:“如果從事君不介意,就用馬糞熏他,怕他不叫饒!” 

獄吏找來一個破舊的大缸,將耿夔蓋在大缸下,又找來一些馬糞,點火燃燒,一時間刺鼻的臭味填塞了整個房間,我們都覺得窒息,趕忙退出了獄室。我那時突然想,只要被覆蓋在大缸下的耿夔叫饒,不管他肯不肯指證太守,我都會饒他的性命。可是他一聲都不吭,我心頭憤怒難當,如果連這么個小吏都治不了,那我這個部南郡從事做得也太失敗了,也辜負了劉陶的委任,我說:“等明天去收他的尸罷?!?/p>

第二天,我和獄吏走進獄室,看見馬糞都燒完了,大缸下一點動靜都沒有,我示意獄吏將大缸搬掉,誰知剛搬開一半,就從缸下倏然伸出一只黃黑的手爪,緊緊抓住我的腳脖子。我嚇得差點尖叫起來,奮腿亂蹬。耿夔哈哈狂笑,滿臉也都是馬糞的黃色,圓睜雙目大罵道:“死豎子,怎么不加馬糞,叫火滅了。老子熏得正舒服,還沒過夠癮呢!”我慍怒地望著獄吏,獄吏忙解釋:“往常犯人被馬糞一熏,九死一生,沒想到……這豎子肯定是馬變的,不怕馬糞。”我抬手將他推了一個趔趄:“早干什么去了,連個驢馬都分辨不出來?你們這些該死的豎子,難道就是這點伎倆?”

事實上我知道他們的伎倆很多,那時候我已經(jīng)當了十一年的官,耳濡目染,對官府的事不可謂不熟悉。有的獄吏對酷刑非常有創(chuàng)造性,甚至把各種刑罰加以總結(jié),編成簡冊,在各郡間廣為流傳。所以天下郡國的刑罰,可以說都是互通有無的。獄吏挨了一掌,羞憤交加,發(fā)狠道:“這個馬變的豎子,既然爪子厲害,讓下吏廢了它。”說著命令兩個囚犯:“你們兩個,快給老子去找些柴火,挑一片地,給老子燒它幾遍?!?/p>

這是例行公事,一般來說,庭院里的土都比較松軟,燒過之后才會變硬,他們顯然是要對耿夔使用“耙土之刑”。果然,兩個囚犯架起柴火,火焰燒得熊熊的,熄滅之后,他們掃去灰燼,留下一片黑黃色的地面。獄吏還特意用竹簽刺了幾下,顯得很滿意,對我說:“從事君,下吏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只能劃出一點淺淺的印痕?!蔽业溃骸昂芎?,那就施行罷?!?/p>

按照獄吏的命令,兩個囚犯把耿夔架過去,按住他的雙手,掰開十指,麻利地在每根手指指甲縫中插上一枚短小尖銳的竹簽,命令他用手指耙土。這種刑罰連我也看不下去,只好走開,隔著兩扇門戶聆聽院中的動靜。孟子說:“是以君子遠庖廚也。”這話真是有道理的,其實這是別一種掩耳盜鈴,為什么大家會取笑后者呢,大概因為前一種殘忍,到底無關(guān)于自己痛癢的緣故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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