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著向他提出的時候，果然遭到他的拒絕，不過他的理由是對仕途不感興趣，因為太兇險。他母親也不想讓他去，因為她深知兒子耿直，在仕進上是沒有前途的。我只好作罷，過了幾年，我因為在丹陽縣治績高等，竟然升遷為平原相平原相：平原國的國相，最高軍政長官。平原國下轄九個縣，在當時的郡國中，屬于小型。，才當不到半年，竟然又升遷為地位更高的南郡太守，回到了江陵，似乎我跟江陵有不解之緣。這時耿夔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他的妻子也不知什么緣故，突然得暴疾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和兩個家仆。我請求他當我的主簿，這個秩級雖然仍是百石，地位卻比他當初擔任的倉曹掾重要得多。他這幾年在家鄉(xiāng)可能過得也不如意，因為丟了官，族中人丁又不興旺，鄰里都欺負他家。有一日天雨墻壞，他準備糾工來修，卻被鄰居一家阻止，說壞墻垣故地是他們家的。他氣得茶飯不思，也無可奈何。這次他族叔迫切要求他答應我的辟除，說可以給一族人提供保護，加之兩個家仆極力慫恿，他也就照辦了。果然，到任之日，他乘著軒車回家，發(fā)現(xiàn)自家院子里已經(jīng)跪了悍鄰家的十幾條精壯男子，太陽懸在他們頭上，熱辣辣的，他們的汗水像潑了洗澡水一樣淋漓而下，身體卻絲毫不敢動，見了他，一齊伏地口稱“掾君”，請求赦罪。他要他們起來，他們卻聲稱，除非他接受他們的謝罪，否則寧愿曬死。他不由得仰天長嘆，人生于天地之間，想捐棄世俗，是不可能的。世間這些人實在是多么的勢利??！ 

雖然耿夔是我掾?qū)?，我倆關(guān)系卻在師友之間。后來我官運亨通，一直升任司隸校尉，最后貶到交州，耿夔都再也沒離開我。我屢次覺得對不起他，曾經(jīng)想通過察廉的方式，舉薦他去外縣當個縣令，他卻揮揮指甲殘缺的手掌拒絕了。對于做官，他好像沒有太大的欲望，當個百石的卒史，有吃有喝，他就很滿足。我也暗暗內(nèi)疚，上次對他用刑太過，使他肌體多少有點損害，尤其是手指，新長出的指甲歪歪扭扭，非常難看，按照殘毀之人不能做大官的律令，只怕我舉薦也會被駁回，于是也就罷了。大概是因為安慰自己罷，有時我問他：“你可能不知道，我當初為何會那樣拷掠你，除了劉使君的囑托，要我一定拷掠出結(jié)果之外，還因為我最生平痛恨貪墨的官吏。”

“可是那樣的官吏，是殺不絕的，雖然我并不是。”他回答。

這也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盀槭裁礆⒉煌昴?？”我問他。

他倒挺老實：“我也不明白，不過我想，主要還在于誰來治理百姓，和百姓自己的意愿無關(guān)罷。我曾經(jīng)奉府君的命令，去屬縣巡視，有時也訪詢百姓，問當?shù)毓倮羰肓胴?，孰賢孰不肖，百姓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墒?，誰又會像府君這樣，時時派掾?qū)偃ンw察民瘼呢？官吏只要諂媚好上司，上司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百姓哭訴哀告又于他何損？所以說，貪官其實是殺不完的?！?/p>

“那君的意思是，只要百姓對官吏有選擇的能力，貪污就能杜絕？”我道。

“當然，”他點頭道，“可惜百姓或者愚昧，或者兇悍，或者懦弱，或者奸詐，聰慧而剛白的人百中無一，他們自己管不好自己，只能讓官吏代勞。所以他們飽受貪官蹂躪，也只能怪他們自己了?！?/p>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若此無罪，淪胥以鋪?！对娊?jīng)·小雅·雨無正》里的話，意思是無罪的人，因為遭受有罪人帶來的災禍，相繼受害。愚昧而剛暴的百姓，活該受懲；謹愿而忠厚的百姓，卻不該遭受同樣的命運。貪官或許殺不完，但是，殺一個總少一個，除非你有更好的辦法。”

他搖頭：“我當然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只能選擇不去殺別人?！?/p>

我道：“可是有時，你會被逼得產(chǎn)生仇恨，因為正是那些人使得天下不太平。何況，如果你不當官，有殺別人的能力，你的鄰居會跪在院子里向你請罪么？”

“是的?！彼鸱撬鶈柕?，“有時是忍無可忍，除非死了，死了就不會有這么多煩惱。”

我沉默了一會，道：“其實，上次我拷掠你的時候，你很清楚，太守是有貪冒罪的。你為什么要那么護著他？你并不是通常人認為的那種所謂節(jié)義之士?！?/p>

他有些不好意思：“府君原來早就知道，我從來不想當什么節(jié)義之士，只是覺得，出賣主君是不好的。再說，我也確實沒有證據(jù)。”

這句話讓我感慨萬分，確實，這世上很多欺世盜名之徒，天天嘴巴里喊著道德仁義氣節(jié)，碰到利益當頭，無不紛紛現(xiàn)出丑態(tài)。爾虞我詐、巧取豪奪、見利忘義的事，基本上都是他們所為。而像耿夔這樣的人，雖然對氣節(jié)兩個字不屑一顧，臨大節(jié)卻不可奪，真可謂浩然君子??！ 有些畜生的心口不一為什么會如此厲害？那些無恥之徒，上天為什么要把他們生下來？它的好生之德到底體現(xiàn)在哪里？這些，我想不清楚。